对家中一切毫无所知的殷鸿瑞此时正在前往广平府的途中。
“殷大人，再走两三日，便能抵达清河。”护卫队长戴青对殷鸿瑞道。
殷鸿瑞从怀里拿出地图细细看了起来，他一路带着辎重，本来十三日便可抵达清河，如今已经过了十五天了。
“加快行进速度，务必再早一日抵达清河县。”殷鸿瑞收起地图，叹道，“灾民一日不得安置，陛下便一日不得心安呐。”
戴青笑道：“陛下心系百姓。我等定将尽力而为，以报圣恩。”他一挥手，“全军加快速度。务必在明晚抵达清河。”
飞扬的尘土在烈日的灼晒中落下，干裂的黄土已经长不出任何东西了，只有零星的几颗枯草还在两边随风摇摆。路边时有饿殍，或独个或几个，皆是带着行李而行。想来是要去别地谋生的。
殷鸿瑞不忍见他们暴尸荒野，便勒令留下几人来将其埋葬。如此这般，到了清河县时，护卫已所剩无几。
清河县令童志清并没有前往迎接，他此时正在县衙里处理安置灾民的一应事务。
殷鸿瑞并未因此而感到怠慢，反倒对戴青道：“由此可见，童县令无愧于圣恩。”他在衙役的带领下进入大堂，“童县令。”
童志清正埋首于文书之中，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殷大人。”他从案桌后走了出来，还因为走的太急而被地上摞起的文书给绊了一跤。
殷鸿瑞上前将他扶起，上下打量着这位头发花白年逾天命的男子。童志清的头发乱糟糟地被掩盖在官帽下面，身上的官服也皱巴巴的，还散发出一股不怎么好闻的体味。
殷鸿瑞几乎可以肯定清河县的受灾情况一定是最轻的。有这样废寝忘食不忘百姓之人，必定会料想到清河的情况而在事先就做出相应的措施。在来之前，殷鸿瑞已经查看过广平府志，几乎每隔几年，此地便会获灾，或蝗灾，或干旱，前朝还有涝灾。
殷鸿瑞也不废话，将人扶到案桌后让童志清坐下，问道：“清河县现下如何？”
童志清从左边的一叠文书中拉出一份来递给他，“这是我欲上报之文书。清河如今并非灾情最严重的，最为危急的乃是成安肥乡两地。今年开春播种之时，我便令人开凿了水渠，自南运河引水。现今较为严重的是蝗灾，我以下令百姓捕蝗一斗换粟米一斗。”话说到这儿又停了下来，有些羞赧道，“之时府衙之中存粮并不多，若大人再不来，我只好去向富户商量了。”
殷鸿瑞剑眉一竖，“怎么？当此危急之时，那些富户还敢刁难于你？”
“不不不，”童志清忙摆手道，“本地乡绅皆是良善之辈。灾情初时便有人焚烧债书，开仓放粮。只是他们在这几日之后也后继乏力，我若再开口，难免有些……”
殷鸿瑞摆手道：“我知晓你们的难处了。”转头吩咐戴青，“戴统领，还劳烦你将辎重卸下一部分来。”
戴青点头，调转身子出去打点。
其时已近天明，童志清便置了一桌饭菜犒劳这些远道而来的天子之使。席间他羞涩道：“清河已无余粮，下官也只能尽力如此，还请众位莫要责怪。”
殷鸿瑞摇摇头，咬牙喝下一口几乎清澈见底的粟米粥。然腹中鼓声如雷，这却是骗不了人的。
童志清为难地想了想，转身出去，不多久，便上了一碟子牛肉。
殷鸿瑞震惊地看着牛肉，“童县令，这是……”
“因着实在无粮，我便用了银钱将老牛都买了下来，杀了做肉汤与百姓吃。”童县令摆摆手道，“非是下官徇私。此牛肉乃我令人以十倍价买来与众位食用。”
老牛肉并不好吃，根本嚼不烂只能囫囵吞下。
殷鸿瑞勉力地吞咽着，眼里饱含着泪水。他也是当过地方官的，青年成名于世，中年平步青云，一路下来从未有此不顺之时。
天已大亮，殷鸿瑞下令让护卫队暂且休息一日，后日便开拔前往威县。他却并没有休息，而是将朝廷下拨的银钱粮食一一造册，然后交与童志清。
临行前童志清送了他们一段路，他对殷鸿瑞道：“威县县令杨定州乃是我的同窗，是以我们灾情之后两县还互相调拨粮食银钱。是以威县灾情理当也不重，不过定州此人有些脾气，若有得罪殷大人的地方还望海涵。”
殷鸿瑞哈哈一笑，道：“若为循吏，便是打了我，我也不会介怀。”
童志清又道：“威县之后殷大人可是往鸡泽去？”
殷鸿瑞点头，见他面有不虞，便问道：“鸡泽如何？”
“下官听闻鸡泽已有灾民叛乱，揭竿起义者比比皆是。”童志清建议他，“大人路上可需小心，若有不测尽管往河古庙处去，暂避一时。”
“河古庙？”殷鸿瑞眯着眼回忆了一下，那儿里威县较近，又远于靠近鸡泽的平乡城。
“正是。”童志清认真道，“河古庙现驻扎着中军都督府，大人所带护卫并不多，届时若有不测，往那处去，理当无妨。”
殷鸿瑞朝他一拱手，“多谢童县令提醒。那我这便启程了。”
“大人路途小心。”童志清一路目送着这支赈灾队离去，直到看不见滚滚烟尘才转回。
就像童志清所说的那样，威县受灾虽严重却不至于很糟。这一切皆因为威县县令杨定州。
杨定州是个火爆性子，其人颇有能力，却一直得不到升迁也是因此。不过他倒是个随遇而安的性格，私下也曾对童志清提过，若为百姓，或大或小都无甚关系。是以也不曾因不得升迁而忿忿。
也因着杨定州嫉恶如仇的性格，已有几个乡绅被抄家正法。
殷鸿瑞看着手中的文书，目瞪口呆，“这、这这……”
杨定州的年纪可比殷鸿瑞和童志清小得多，才三十出头。人也长得不赖，器宇轩昂的样子。应当是北方人，身姿挺拔高大，长着一张国字脸。
杨定州朝殷鸿瑞一拱手，道：“被下官处罚的这几个乡绅，皆是为富不仁之辈。大难当前，不思救济百姓也罢了，竟然还妄图调高粮价。百姓能忍，下官断不能忍，”
殷鸿瑞心中感到好笑，此人果真如童县令所言，性子不讨人喜欢。
威县不比清河严重，是以余粮银钱皆还有存，殷鸿瑞度量留了一部分，令将士休息半日后继续向鸡泽行进。
杨定州一路将人送至官道，刚欲转回，便见前方有马匹赶来。
“报，鸡泽县令已被乱民击杀。”
殷鸿瑞大惊，匆匆别过杨定州策马赶往鸡泽。
威县至鸡泽的路上，有一条滏阳河，乃是必经之路。殷鸿瑞令人去向岸边的船家借船渡河，谁料偏在此时出了大事。
“谁敢杀朝廷狗官！”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惊得殷鸿瑞骑着的马匹躁动不安。
“我敢！”振聋发聩地声音响彻山谷。
戴青见机不妙，忙对殷鸿瑞道：“大人，我们不妨赶往河古庙，向中军都督府求救。”
殷鸿瑞沉着脸，看着眼前的乱民。一百来个人，身上大都穿着破烂衣衫，只有很少几个人有武器，大都拿着锄头之类的农具。
“不忙。我暂且与他们说和说和，朝廷的赈灾粮款已经到了，理当可以说服他们。”
可惜的是那些人并没有给殷鸿瑞说服的机会。鸡泽县的张县令便是他们所杀的，当杀了一个官儿之后，他们便胆子大了起来，对朝廷不再有惧怕。
“大家伙儿抄家伙上了。这些狗官吃好的穿好的，再看看我们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天高三丈，五大天地。若没有了他们，我们何必再受这样的苦！”领头之人说着便率先举刀杀了过来。
原本那些乱民还有疑虑，从殷鸿瑞的衣服上来看应该是个大官，身边还有穿着甲胄的护卫队。那些护卫可与他们这些人不一样。护卫常年杀伐征战，可他们原先不过是农民而已。
但看到领头之人不怕死地冲过去之后，其余人也杀性大起，举着手里的东西就冲将过来。
戴青一边保护着殷鸿瑞，一边指挥将士战斗。
“大人，莫要再犹豫了。快些前往河古庙！”戴青话音刚落，一柄飞来的斧子就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殷鸿瑞瞪大了眼睛，看着闭不上眼的戴青在自己的面前从马上坠落。
这已经不再是往日的玩笑了。殷鸿瑞举目四望，杀红了眼的百姓几个围殴一个士兵，纵士兵再善战，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一个个士兵倒在了殷鸿瑞的眼前，乱民离他越来越近。
殷鸿瑞抬头看着天，烈日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起在京城翘首期盼着自己回去的佘太夫人，还有总是用羞涩的眼神偷偷看着自己的马氏。自己那些娇媚可爱的女儿们，还有远在江浙书院，久未见的儿子。亡故的萧氏和殷采薇的身影，在他的眼前不断地晃着。
难道自己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殷鸿瑞从腰间抽出长剑，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些乱民。
“不过乱贼，亦敢违背天命！”
红鬃烈马驮着身上举着长剑的人，朝着战场疾驰而去。<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