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从破败的官服衣摆滴落,殷鸿瑞用剑撑着地,半跪着大口喘息。
殷鸿瑞环顾四周,活着的将士已不足二十人,个个身上都挂了彩。他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糊住眼睛的血,缓缓站起来,直视眼前的那群匪徒。
“天亡我,不亡大昭。”殷鸿瑞仰天长笑,“尔等总有死期,吾先行一步又何妨!”
说罢,第一个冲向乱民。
“大人!”身后的将士们急急追赶着已然将性命置之度外的殷鸿瑞。
铁器划过了殷鸿瑞的腰间,带起一条血花,洒在干涸的黄色土地上,迅速渗透到地下,滋润了那些几不可见的枯草。血液顺着发黑的枯草一滴滴落下。
远处似乎传来了马蹄声,人的呼喊声。但殷鸿瑞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看清。
又是一刀。
全身都疼痛地无法言语,殷鸿瑞躺在地上,模糊地视线看着推着钱粮逃难的乱民。他心中想的是,自己终归是负了圣恩。
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不省人事。
周围好安静,只有几个人在小声说话。殷鸿瑞觉得自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虽然他很努力地去试着听清。
不知是谁掀开了他身上的被子,一双手将他小心托了起来,另一双手替他正在解开他的绷带,替他上药。
那药膏清清凉凉的,涂了之后身上火辣辣的疼,刺棱棱的痒,全都不见了,只余舒适。
殷鸿瑞舒展了眉头,又沉沉坠入梦乡。
高元和将被子重新盖好,拉着白子卿出了营帐。两人骑上马,一路飞驰出了大营,来到附近的山头。
眺目远望,不见绿林,取而代之的是满目苍夷。
“子卿,我不觉得袭击殷大人的是灾民。”高元和转头望着白子卿的侧脸,低沉着声音。
白子卿摸了摸胯下的枣红马,轻笑道:“我亦如此看。”他转头望着高元和,“昨夜我已查看了那些尸体。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高元和挑了挑眉,道“有习武之人?”
“不,”白子卿跳下马,放马儿去随意吃草,自己走到一颗树边靠着坐下,“民间游侠凡几,会武之人不足为奇。便是再偏远的地方,亦会有能人异士教导当地百姓习武,让人强身健体。”
“那又有什么说头?”高元和跟着他,倚着树坐下,从腰上解下一个牛皮囊,递向白子卿。
白子卿仰头喝了一口,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百来个人中,七八个是会武的。看他们手里的茧子,应是平日里惯用枪棍之人。”
高元和眯着眼,摸摸自己的下巴。枪棍……这通常都是步兵使得。
“若为强身健体者,大都耍的拳法。偶有使刀剑者,不过大都出身乡绅富豪。”白子卿侧过头靠近高元和,“唯有用枪棍之人,你我日常皆能见之。”
果然!高元和的眼睛亮了起来。
“不过,他们很仔细。我反复查看了武器和身上,并没有任何标记。武器应当是随手买的,连款都没有。根本不能查。”白子卿转过脸,用袖子为自己扇风,“查看尸体的时候,我除了茧子外,便只发现了其中一人的腰间有个尚未完全除去的刺青。”
“是何形状?”高元和喝了一口酒,并不是清澈的白酒,而是温温的黄酒。口感如同江南般,温润绵柔。这是底下一个江南人上供的,道是自己家里酿的。
“军中犯了错的刺的什么,那便是什么。”白子卿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将手放在唇边吹了声口哨,远远地便传来了马嘶,接着便是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高元和拉着他的手,道:“晚些再回去吧,总得把身上的酒味给散了。”
“就听你的。”白子卿笑道。
军中不得饮酒,两人这是偷偷潜了出来过瘾。若是回去被人发现,难免穿出些难听话来。既然做了,倒不如把屁股给擦干净了,以绝后患。
两人信马由缰,在周围跑了几圈,然后才回了大营。
“报,高佥事,殷大人醒了。”刚进大营,便有士兵前来禀报。
高白二人对视一眼,兴致勃勃地往营帐疾步而去。
白子卿边走边道:“当日生怕救不回来,那么重的伤。他一介文官竟也有此胆量,倒真叫我刮目相看。”
高元和叹道:“你这是想到你家祖先了吧。”
白子卿微微一停,又大步朝前,“不然呢,你倒说说看,当今朝野还有几个是有先古遗风的?节气、操守,统统都喂了狗。”
“你……”高元和还要说什么,但是已到了营帐前,便先撂下话头,掀了门帐进去,“殷大人,可觉着身上好些了?”
殷鸿瑞正在士兵的帮助下起身,他看着高元和与他身边的白子卿,疑惑不解道:“不知阁下是?”
高元和朝他一拱手,“中军都督府都督签事高元和。”又指着白子卿道,“中军都督府经历司白子卿。”
白子卿朝他微微一笑,“下官见过殷大人。”
殷鸿瑞靠在背后的隐囊上,略一思索,脱口而出:“太原白氏?!”
白子卿微愕,道:“殷大人竟也知道祖上?”
殷鸿瑞咳嗽了几声,笑道:“我师母便是太原白氏的旁支,当年逼着我背谱系,可让我够呛。”
白子卿对殷鸿瑞的感官一下子好了许多。能够从世家习得几分,即便不得真髓,亦抵得过凡间许多。他来回踱步,瞬间停了下来,问道:“殷大人可是师从淮南陈夫子?我记得家中确有一位女子嫁与名士,论辈分,我理当叫一声姑姑了。”
“果真是缘来挡不住。”殷鸿瑞笑道,“淮南陈氏的陈静饶便是我的老师,师母陈白氏乃是太原白氏。记得师母曾与我说,当年陈白两家联姻,不知多少人称羡。皆道世家复起。”
白子卿的表情有些黯然,世家复起,多么动听的话。
“没想到你与殷大人之间竟还有这些缘分。”高元和笑道,“真是想不到。”
“人生何处不相逢。”白子卿撩了下袍坐在床边,“待殷大人病愈,定要喝上一番。”
“好说好说。”殷鸿瑞顿了顿,问道,“与我一起的那些士兵们……可还好。”
高元和摇摇头,“我听说殷大人此番赈灾带的人本就不多,如今病重未愈的还有五六人。不治而亡的……七八人。”
殷鸿瑞闻此言,不觉眼泪盈眶。当日出京不过恍若昨日,如今竟只留下了这寥寥几人……
“那辎重呢?”殷鸿瑞用衣袖擦了擦泪,又问道。昏迷前他记得自己亲眼见到那些乱民推着辎重要逃,只是不知最后逃脱与否。
“殷大人放心,”高元和大笑,“那些人见到都督府的人到了,便以逃命为先,辎重一改弃了。”
白子卿淡淡道:“逃能逃得掉?还不是尽成了刀下鬼。”
殷鸿瑞咬牙,“多谢高大人、白大人。总不枉戴大人白白枉死。”
提及戴青,几人皆沉默了。营帐中一时竟没了声响。
外头的士兵撩开门帐进来,手中捧着吃食。
“我与子卿今晚便也留在此处吃饭吧。”高元和吩咐士兵将他二人的饭食取来,“我与子卿也有话要对殷大人说。”
殷鸿瑞集中注意力,问道:“何事?但讲无妨。”
“昨日子卿验尸,发现其中几人会武。”
殷鸿瑞摆摆手,。笑道:“民间会武者不知凡几,皆是为了强身健体罢了。”
“殷大人说的没错。”白子卿道,“可其中一人的腰间尚有军中犯错士兵的刺青。”
“这……”殷鸿瑞犹豫道,“军中也有老弱残兵之人,回乡休养的。”
高元和道:“武器没有落款,查不出是何处所制。腰间刺青也不大,看的不清楚。乡间习武者众多,虽使棍棒者以兵将居多,可也不乏有人会。”
殷鸿瑞点头,“正是这个理。”
除非有确切的证据,否则这些都不成立。
“殷大人当日并未发现么?”高元和将下摆撩起,塞进腰带,亲手将士兵送来的吃食在桌上摆好,“那些乱民并非随意袭击。而是有意在滏阳河埋伏。”
白子卿接着道:“当日我与元和赶到之时,那些乱贼撤退亦是有据可循。宛如行军战场之时,将领指挥。”
“有这事?”殷鸿瑞勉力坐起来,回想当日的情景。
他非武将,虽看过些兵书,但到底不如常年领兵在外的的将士。一时之间竟也犹豫了起来。
高元和一边吃饭,一边将舆图拿了过来,一点点指给殷鸿瑞看。
“当日我与子卿恰好在滏阳河巡查,见一船家匆匆赶来将此事相告。我俩便领兵前去,领头之人站在一块巨石上,显然是在望风,一眼便见到我们。照常理说,若是灾民起义,不过一时之为,逃窜之时理当有仓惶之人。可这波人,竟没有一个四下逃窜的。”
白子卿用筷子在舆图上点点划划,“当日我看的分明,他们沿着滏阳河一路南下,应当是曲周县的方向,而后见躲不过,又想从滏阳河的分支越河而走。”他冷笑一声,“若不是他们人手不多,想必连与我们都督府的硬拼都敢。这不是灾民会做的事,灾民只要钱粮,不要人命。他们不会行兵,不懂兵法,断没有如此袭击朝官,撤退得当的道理!”
殷鸿瑞细细一想,觉得果然有诈。他问道:“那依二位所见,此事该当如何?”
高元和笑道:“我已决定带几名部下潜入敌营,暗中查探。”
白子卿接着道:“此事还需殷大人帮我们一点小忙。”<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