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峻坐在屋子里，手边的茶已经凉了。
今日是皇帝召他面圣的日子，一早便到了。只是桌上这茶一杯换了一杯，皇帝还是不曾派人来叫他去。
茶房的白公公年纪虽小，不过倒也是个万油精，机灵得很，从不得罪一个人。他估摸了下时间，又将一杯新泡好的茶端过去。
“廖大人，与你换换。那茶都凉了吧。”
正在发呆的廖峻被他的声音叫回了神，“哦，有劳公公。”
说来也巧，这头刚换上，那头便来了人。
“廖大人，圣上要见你。”这是位圣上面前的红人儿。整日里头在皇帝身边伺候，王侯公爵见多了，眼皮子便抬得高高的。此时他见了廖峻倒也不作揖鞠躬，只非常轻微地点点头，示意人跟着他走。
廖峻站起来，理了理衣服，刚打算抬腿走人，想起新换上的茶。他伸手将茶碗捧起来——水温刚刚好，不烫不冷。喝了一口之后，将茶碗搁下，“多谢公公。”
“好说。”白公公躬着身子将人送走，眯了眼，把茶碗收走了。
这位大人，恐怕是有大造化的。
廖峻跟着那位洪公公左弯右绕，一路上不言不语，只是紧紧跟着。他来这宫里的次数不过寥寥，要是没有人带路，一准儿迷了路。
洪公公将人带到养心殿门口，示意守门的小太监唱一声。待过了三句后，才将人往里头带。
养心殿里头弥漫着一股子药味儿。
这是廖峻进来之后的第一反应。他心生奇怪，殷鸿瑞不是说皇帝身体康健吗？
“廖卿来了？”盘腿坐在拔步床上的皇帝微微睁开眼，又闭上，“坐。”
小太监立刻搬了张绣墩过来，放在廖峻的身后。
廖峻谢过坐，便撩了袍子坐下。
君臣二人相对无言。片刻后，皇帝突然发问：“听闻廖卿熟读《抱朴子》？”
廖峻笑答：“不过闲来无事翻翻罢了，道学精深，穷极一生也未必了解其精髓。”
皇帝点头，又打坐片刻后，从床上起身。
廖峻忙跟着起身，微微躬着身子以待圣命。
皇帝挥挥手，“莫要如此拘束，此为道家所为。”又叹道，“今日朕读《金丹篇》，感抱朴子学问之高深。不知朕若效仿，可否？”
“陛下乃天子，为万民计，臣认为效仿不可行。”廖峻劝道，“道法自然，成与不成，当看的机缘。若要强求，只怕事倍功半。”
皇帝走到他跟前，盯着他看了许久，直把人看的里外衣服都被汗湿了才作罢。
“说吧，见朕有何事。”皇帝饶有趣味地看着紧张的廖峻，“朕能猜出来缘由，却猜不透你的选择。”
重头戏来了！廖峻心道。他也不敢擦去脸上的汗，也不敢抬头让皇帝见到他满头的汗水。未免殿前失仪，只好将袖子举得高些将脸给挡住。
廖峻定了定神，回道：“臣在广平胜任知府时，未能及时将灾情妥善处理，有违圣恩。这几日细想，陛下迟迟不下旨意，必是觉得臣功过不能相抵，难以安排。”说着便跪了下来，“臣愿自请前往北疆，镇守边关。”
“北疆如今唯有镇抚千户一职还空着，乃是从五品。”皇帝伸手将廖峻的脸抬起来，看着他脸上的惶恐的表情露出了笑容，“官降两级，还准备文转武职？谁给你出的主意？殷鸿瑞？”
廖峻身上的汗越来越多，“陛下圣明，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法眼。”
其时文武官员争斗地厉害，同品级的武官在众人的眼里比文官要低上那么一等。殷鸿瑞替廖峻出的这个主意，便是极力放低了自己的姿态，叫太子高举轻落，只管拿了想要的，莫要再生了事端。
“你是个人才。”皇帝从怀里取了块罗帕递给廖峻，“擦擦。”
廖峻将帕子接过，谢了赏，再转过脸去用袖子遮着一点点擦汗。
皇帝叹道：“可惜太子如今……倒是一日不如一日。我近来总觉得他不如以往，需磨练的地方还多得很。”
“陛下多虑了，太子乃是储君，非君。事有不如陛下者多也，陛下不若带在身边好好教导。”擦完汗的廖峻转过身子来，“恕臣冒昧，臣亦是为父之人，家中亦有一女。旁人见她总说千万好，我却总看到她万般不是。世上哪有见不到子女错处的父母呢？除些溺爱者，那便妄为人父人母了。”
“也罢，就随你与殷鸿瑞的心。去北疆吧。”皇帝朝他挥了挥手，“下去吧。”
“臣告退。”廖峻躬着身子慢慢地退后几步，而后才背过身子出门。
门外洪公公一直守着，见他出来，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
廖峻将手里的罗帕交给他，“此乃陛下方才借与我之物，如今还望公公代为交给圣上。”
“廖大人收着吧。”洪公公道。
殿里头匆匆跑出一个小太监来，他朝廖峻鞠了一躬，又朝公公行礼，这才道，“陛下说了，那方帕子便给了大人，不用还了。”
廖峻谢了赏，跟着洪公公安排的小太监一路出了宫。回府的途中，他将那方罗帕细细看了遍，发现角落处绣着几个字：陌上花开。
陌上花开，缓缓归矣。
罗帕被廖峻紧紧地握在手心，他明白了皇帝将这个东西赐给他的意思。虽不知何时，但到底他还会再回到这京中，回到皇帝的身旁。
这次贬职，明贬实升，他得到的远比失去的要多的多。
殷云薇终究没能等到廖芷菱的帖子，还没等到她俩约定的日子，一封旨意便下了。廖家要赶赴北疆。
得到消息的殷云薇取了东西匆匆出府，到了廖家后，便见里头乱糟糟的。宁氏正在指挥下人收拾东西，因人手不够，还从外头叫了几个闲汉来帮忙。
“殷小姐怎么来了？”宁氏微惊，“快些到里头来。”等殷云薇进了屋，便恶狠狠地朝那些盯着殷云薇的闲汉瞪了一眼。
“收好你们的眼珠子！”
闲汉如惊鸟般懦懦。
“我来见廖妹妹。”殷云薇抿了抿嘴，“听说……府上要走了？”
宁氏叹道：“是啊，要去北疆。”她望着院子里头，“可惜这些花草了，恐带不去北疆。那儿地处荒凉，天气也不好，就算带去了，怕也是遭罪。”
“不若我替夫人养着？”殷云薇脱口而出，很快却后悔了。
宁氏怔忡地看着她，片刻后粲然一笑，“那便赠予小姐了。”
“多……多谢。”殷云薇有些脸红，朝宁氏行了半礼，“我去后头找廖妹妹了。”
宁氏唤了个婆子过来，将人带去后头，继续忙活收拾行李。
廖芷菱也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只是眼眶红红的，看着好不可怜。她一见殷云薇过来，泪珠子便往下掉。
殷云薇心里也难受，难得有个小伙伴和她一块儿玩。可谁知还没多久，人家便得走了，还是隔着好远的边疆。她把手里小盒子往廖芷菱怀里一塞，“原想着过几日来玩儿的时候给你，早早便备好了。如今……”
两个姑娘抱头痛哭了好一会儿，在婆子们的劝说下才稍稍歇了。
“去了那儿便写信与你。”廖芷菱哭地都打嗝了，“你可得回信，京中繁华好女多。你莫要因着有了新人，便忘了我。”
殷云薇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捶了廖芷菱一下，“你这话说的，怎么如同我是负心公子一般？”
廖芷菱噘着嘴，“差不离，一样的理儿。”
“好好，一切都听你的。”殷云薇看了看四周，“不若我帮你一起收拾？日子定下了没？”
廖芷菱摇摇头，“这些事儿我可不管。都听娘的，她说了算。我爹都不管用。”
两个丫头说着闲话，边理着东西，不多时便收拾干净了。
临回府，廖芷菱拉着殷云薇的手不肯放，两个姑娘的眼圈又红了。
宁氏一旁劝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莫要再哭了。”
廖芷菱跺了下脚，“娘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的可比你多多了。”宁氏看了她一眼，“快些让人家回去吧。若是再晚了便遇上宵禁，到时就是想回也回不了。”
廖芷菱依依不舍地将手放开，站着原地看着马车缓缓而行。她忍不住跟着马车一直跑，和挑起帘子的殷云薇默默对望。直到马车越来越快，她跟不上了才作罢，站在原地一直往那个方向看，直到看不见了还不作罢。
“走吧。”宁氏慢慢走过去，牵起她的手，将她带了回去。
廖芷菱朝着家里的方向走，却还不断地回头，心里似乎是在期望着那马车能去而复返。
可终究没能回来。
回到屋子里的廖芷菱，将方才殷云薇给她的盒子打开。里头是一个小小的串珠香囊，香囊里头放了几个做的很小的银铃铛，轻轻一动便发出悦耳的铃声。因为铃铛很小，所以声音也很轻，便是带着出门也不会被人念叨说不规矩。
廖芷菱对着月光，将香囊举起来。月光映在米珠子上，影射出无数个月牙儿。她小心地将香囊收了起来，用生丝料子包了，重新放回盒子里。又将盒子放到枕边，临合眼了又看了一下，确认无事，才安心地闭上眼睡去。<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