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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何人轻歌踏月来

贵女风云 千军叱咤 14294 2022-08-12 00:01

  斜风骤雨,永无止歇的肆虐,但哪怕是如此暴雨,亦是无法将这浓墨般的夜色冲淡半分。

  只恐人心,亦如这永夜。

  占地极广的院落,错落有致的园林,雕梁画栋的屋舍,精美贵重的陈设,在在显示,这并非一处寻常官绅府邸。

  允真被人强行从马车内拖拉而出,再一路喝骂推搡至此,身上已是不少伤痕,但她面上却仍是冷冷神色,并无半分哀告求饶的意思。行至此处,眼前又是如此景况,料想亦是难以身免,又何须做那低声下气模样?徒予人谈笑之资而已,更复何用?

  横下一条心,且见步行步,左右不过一条命罢了。以手臂内侧夹稳暗藏内袖的匕首,允真笃定心中想法,如水明眸中,目光越发冷冽逼人。

  快要被带入内院花厅之际,允真还未见人,却已听得一个女子婉转轻柔的唱曲之声传来,约莫到了末尾两句,依稀听着是:“十里春风成全了杏花漫天,无边秋月圆满了相思绵长,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唱至最后,声线渐高,悠扬清亮之处,却又不乏悱恻缠绵之意,余韵回荡,蕴籍,足令闻者倾心神驰,沉醉其中。

  允真放眼望去,却见厅内上首的太师椅处,坐着一位盛装美艳女子,此际正含笑看着另一个年轻女子唱这小曲儿,神情专注之至,却连看也没看自己一眼。那唱曲儿的年轻女子体态妖娆,身段,笑容中的妩媚神色,着实动人心魄。听得允真进来的动静,这女子还偷偷看了一眼,见着是允真时,脸上笑意登时更形娇媚。

  允真看着那上首坐着的美艳女子,却不知为何,总觉着此女似曾相识,甚而看久了,胸臆中还隐隐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紊,堵在心口处,上下不得,煞是异样。

  允真正纳闷时,身后一黑衣侍卫已是一脚踢在其膝弯处,扑通一声过后,允真两手扶地,跪倒在花厅中央。

  却在此时,那曲子也将将唱完。

  允真并未立时起身,甚至并未回头,只因她知晓,即便勉强起来,身后的奴才也会立时再补一脚,好在他的主子面前显摆功劳,张扬声势。这般为虎作伥之人,又何必给他半点颜色?

  那盛装女子缓缓回过头来,一霎不霎的看着允真。其面上清美笑意虽是丝毫不减,但其目光却是咄咄逼人,盛气凌然。

  允真亦是留意打量着这女子,只见这她身着一袭五彩祥云宝相飞凤锦缎绣裙,外罩浅紫色缠枝纹样烟霞锦帔,头梳如意双花垂凤髻,上缀牡丹衔珠七宝琉璃紫玉头饰,看去确是通身的雍容华贵气派,再细观其面容,黛眉长若远山,明眸灿若星辰,艳光照人,清贵华美。此际,这清丽秀雅的女子,正好整以暇的端坐上首,仔仔细细的端详自己,眼神闪烁中,带着说不出的威势,显见亦是惯居上位之人。

  那女子看了看允真,见其此刻素兰色罗裙半湿,简单的单螺发髻略显凌乱,面上不着半点脂粉,却仍是眉目如画,肤光胜雪,无论如何细看,都是仪态万方,美艳逼人。此刻虽双膝跪地,形容狼狈,却仍是不卑不亢,冷静从容,亦是自有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花厅内的灯火通明,却倒正似为这二位佳人所预备下的。

  看了半晌,女子收起脸上笑意,略皱了皱眉头,那秀美绝俗的面庞上神情冷漠,却仍是不发一语。

  允真沉静的看着她,亦是默然不语。但其心中亦是大致明瞭,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来去都与这座上女子脱不了干系。旁的不提,单看其眼中敌意难去,亦可了然于胸。

  这大雨下了恁久,却仍是凌厉依旧。此际,雨借风势,任意南北,攸忽西东,那苍茫茫的天地间,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只余下肆意瓢泼的暴雨和漫天飘卷的狂风。

  顺着屋檐滴落的雨水,已是水帘一般,密密垂下,恍惚看去,此处花厅似与人世完全隔绝开来。

  那一旁站立着的妩媚女子,看了看上首女子的脸色后,柔声笑道:“哟,这不是名满京城的第一名妓谢允真么?长得好美,当真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啊!卖相这么好,想来必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吧,允真大小姐?”

  允真闻听此语,心中微微一震,情知对方定然已是知晓自己的底细了,如此想来,眼前定当是宿敌。但目下乃是敌暗我明,却还是按兵束甲为好。想至此处,她仍是不置一词,只直视着这妩媚女子,面上冰雪样冷漠。

  那上首女子此时终于开腔:“丽奴,多话!你说的虽是实情,但谢大小姐的事,甚么时候轮到你置喙?如此长舌,仔细她的恩客放你不过!”略带沙哑的嗓音听去懒洋洋的,却莫名透着淡淡威势,只是这般一唱一搭,言语挤兑,让这跪着的人听起来,当真是诛心不过。

  丽奴笑嘻嘻的行了一礼,继而说道:“是,主子,都是丽奴的错。”口称知错,且复行礼,但她脸上尽是娇美笑意,哪有半分惶恐样子?

  允真看得分明,心中自是有数。明知她们是存心羞辱作践自己,但其面上却仍是漠然,甚而垂下眼帘,不再看她们做戏。

  那上首女子冷笑了一下,却是突地发话:“允真姐姐,你当真是不记得我了末?”

  允真蓦地抬头,直视着眼前这女子,再细思其称谓,却是忽的记起一人,她颤声说道:“莫非,莫非你竟是永宁?”

  那上首女子再度弯起嘴角,虽是略带讥诮之意,却是格外的清丽秀美:“不错,正是本宫当面。”

  却原来,这堂上端坐的,竟是孀居的当朝公主朱尧媖,隆庆帝和正宫李太后的皇四女,当今圣上万历爷的嫡亲胞妹,封号永宁。

  允真看着这打小一起游乐戏耍的玩伴,这多年来一直记挂着的小姐妹,瞬间,却是止不住的全身颤抖,阵阵发冷,那森森寒意,仿似自天地间最黑暗之处而来,霎时已侵透到心底的至深处,让人如堕冰窟,一刹那间,却连指尖都仿似结成了冰块。

  允真看着眼前邪魔般的清丽女子,深深吸了口气,似要借此聚起全身力气,才能将要说的话语说出口:“是你,原来是你,永宁,一切都是你,对不对?诬陷先父,把先母和我逼入教坊司,暗中追杀,百般加害,甚而连我弟弟都不放过,这许多事情,都是你一手做下的,是也不是?”

  永宁公主闻言轻轻一笑,看其面色,此际心情当是愉悦无比:“允真姐姐,莫非你是气糊涂了不成?令尊如此能干,得罪了上司杜子均和一干同侪,却连皇上哥哥也一发激怒了,这才被午门杖刑,罹罪受死。似他这般愚忠蠢钝性子,又是这般根由,实可谓死得其所,何其快哉,如何你今日反倒将这天大的不是,推到本宫身上呢?”

  话至此处,窗外突地一声霹雳,夹杂电光闪耀,银蛇狂舞,映着允真的眼神凛凛,其中恨意若有实质,远远看去,着实令人生畏。

  永宁公主却是不为所动,只是轻轻闭上眼睛,面上微微漾开笑意,似是仍在回味着那教人愉悦的往事。片刻之后,她才眯缝着眼睛,略带得意的说道:“本宫不过是顺水推舟,借势而为而已。令尊的事,本宫不敢居功;但你进了教坊司之后,本宫确是好生的为你做了些铺排。譬如说,让教坊司的人格外关照你,莫要大意让你脱逃了,再譬如说,品花盛宴的时候打发些人手暗中保护你,把你的挂红张罗得顺顺当当,安安稳稳呵呵,允真姐姐,你我相识多年,这些个摆布,原也是小姐妹的分内之事,举手之劳而已,你亦无须谢我。”

  说至此处,她轻轻一笑,眼中却是凛冽寒意,望之教人油然生怖。

  允真跪坐于地上,拳头紧紧捏住,过得一时,又缓缓松开。乍然听闻如此内情,真堪比无声处惊雷,让其心潮翻涌,难能平息。但允真毕竟是经历过不少风雨,心性非同寻常女子。此际,她将心绪强行按捺下来,思索片刻,继而面容平静的问道:“故此,品花盛宴之后,见我获救逃脱,意欲暗中狙杀的人,是你指使的罢?我弟弟彦宗和姨娘傅玉竹遭人劫持戕害之事,也是你在幕后主使?三司会审之中的百般刁难,种种陷害,亦是你在暗中操纵?”

  永宁公主略略偏着头,轻咬着下唇,面上是略带纯真的颜色,而后,只听得她轻快说道:“如何,允真姐姐,永宁是不是很聪明呢?这些安排,虽不全是本宫计策,却也相去不远矣叹只叹,杜子均和蒋承宗之流尽是些酒囊饭袋,缩头乌龟,徒有虚名而已。这般妙计,环环相扣,步步相生,倘若能依计行事,就当真是精彩绝伦的一出大戏了。”话虽如此,此刻她心中却是满是自得之意。她暗中精心筹划,布下巧妙陷阱,在幕后设计掌控多时,直至此刻,敌手才得以知晓其中内情,却又怎不让她自鸣得意?况且,皇天不负有心人,看着这恨之刻骨的谢允真,如今乖乖的跪在眼前,心中的骄矜之意,一时更是无以言表。

  永宁顿了一顿,又转头看向一边侍立的丽奴,缓缓笑道:“能说动蒋承宗为我所用,兼且探知你弟弟谢彦宗的秘闻,倒真是多亏了我这得力能干的小丽奴了,虽说蒋承宗并不顶用,但好歹也还是把你姨娘的命留在了蒋府哦,对了,就连你那忠心的小侍女,亦是完败于我的小丽奴手上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手下呢,丽奴,你说是不是?”

  丽奴轻轻点头,笑答道:“还要多谢主子开恩,让我有机会为母亲报仇,那不知廉耻的贱货傅玉竹,委实是死有余辜,不足为惜。至于刘香浓,既是愿意为谢允真尽忠,那让她全节而死,倒也算是得其所哉。”

  却原来,这名侍女名唤丽奴,她的母亲,正是当日与傅玉竹一道,被赏赐到刘綎府上的宫女丁月娥。

  忆昨日,故园旧游浑似梦,如云青丝不胜愁。

  多年前,傅玉竹设计委身于谢允真之父谢望直,后又顺势做了谢侍郎外室,而丁月娥则被刘綎收入房中,但刘綎妻妾众多,且生性,没多久,名分低微且备受冷落的丁月娥,就耐不住房中冷清,暗中偷了府中的一个侍卫。却谁知这风月好事,又被府中下人暗中窥知举发,最终,丁月娥被痛惩之后,又被逐出刘府。她又愧又悔,但一腔怨气却反而莫名放到了傅玉竹身上。

  这丁月娥死死认定,若非傅氏偷人在先,她又岂会受其刺激,学样在后?思来想去,都是姓傅的贱人之错。被赶出刘府之后,丁月娥已是难以再嫁,为了老来有个依靠,遂是收养了丽奴作干女儿。八年之后,丁月娥郁郁而终,但那牢记多年的仇恨,却在一次次打骂中深深烙印在丽奴心上。

  丁月娥离世之前,丽奴终究凭借着养母往日的一点香火情分,好容易设法进宫当了差。但年幼的丽奴亦是吃了无数苦头,方才一步步在永宁公主身边站稳脚跟,成为其亲信左右。

  日子一天天过去,苦无良机之时,这丁丽奴自然只能是韬光养晦,听之任之,只是,一旦时机出现,那被丁月娥深植心中的仇恨,就不可遏止的冒发了。对傅玉竹所施用的奸辱毒计,也正是丽奴的献策,为了拉拢蒋承宗,丽奴甚而不惜主动献身,以逞其奸恶用心。

  这番来去内情,攸关丽奴身世,允真自然不知,但即便知晓,又能如何?又与其何涉?

  听着永宁和丽奴的这番话语,允真虽是恨意滔天,眼中却是毫无波澜,面上亦是不动声色,时至今日,她终于知晓,除了杜子均和张凤致,谢家最大的仇人是谁。

  难怪教坊司的人待她分外恶毒,百般凌虐之外,还时时严行看管

  难怪五城兵马司和巡城御史汪轩杰反复为难,不惜与二爷撕破颜面

  难怪三司会审之上,掌印官林风怀,张川等人审案时偏向明显,断案不公

  难怪幼弟和姨娘之事会为人知晓,且被人暗中戕害,又引为诱饵,胁迫自己就范

  难怪安分守己的香浓,会横尸郊外,魂归离恨

  难怪此前处处掣肘,步步陷阱,毒计暗害,不死不休

  眼前的一切,却原来,都是拜二位所赐,好,好得很。

  允真面上颜色淡然,却蓦地开腔问道:“殿下,你我也算是多年相识,昔日要好时,甚而情同姐妹,你却为何设下这般毒计,定要害我性命,杀我家人?”

  永宁微微怔了一怔,却并未答话。她望着花厅大门之外的苍远夜色,默然不语,彷似所有的一切,都已陷入深深的往事之中,良久过后,她才轻叹一声,徐徐说道:“适才,丽奴的唱词里有两句话,说的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话至此处,永宁已是忍不住轻声的哼唱这两句唱词,那略带沙哑的声线之中,腔调哀凄婉转,却是分外的惹人愁思,一边唱着,其面上亦是流露出淡淡的怅惘神色,那柔肠百转的女儿情态,霎时一览无遗。

  允真心中一动,却在这时,只听得永宁略带惆怅,轻声说道:“生在宫中,长在宫中,虽是父皇和母后的嫡女,却不如皇姐和皇妹们性子活泼讨喜,故而父皇和母后向来对我冷淡许多,况且宫中从来是跟红顶白,见风使舵,说不完的人心魍魉,算计重重,又有谁是真心待我,真心爱我?说起来,还是识得明重哥哥和你之后,咱们在一起玩耍的那几年,才是最欢乐的日子呢”

  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

  听得永宁这诚挚话语,允真心中一时亦是百感交集。时至今日,她仍是深深记得,那天真羞涩,沉静乖巧的小永宁,那善良聪慧,却害怕寂寞的小永宁,但自何时起,挚友渐行渐远,又自何时起,她竟变得如此疯魔,如此恶毒?

  永宁接着说道:“允真姐姐,你可知晓,杭州西湖孤山下的白云庵里,有个月老殿,殿门两侧,就是这两句唱词,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停顿片刻,她淡淡一笑:“但我的大好姻缘,却是因你而受阻,又让我焉能不恨你如仇?况且,若非姻缘不顺,本宫又何必屈尊下嫁于梁邦瑞?凡此种种,皆可归因于你,你倒问我是为何如此,岂非过于作状?说起来,连那梁邦瑞英年早逝的罪过,也都应该着落在你身上才对呢,允真姐姐”

  听着这番话语,允真心中越来越沉,心知自己所料,已是多半不差。但她仍是直视着永宁说道:“愿闻其详。”

  永宁漫不经心的笑了笑,这才说道:“你可知晓,当年你和明重哥哥在段氏祠堂外玩那成亲游戏时,本宫因事故牵绊,随后赶到,却将一切看在眼中?你可知道,多年之前,明重哥哥失踪前夕,曾跪求刘綎刘大将军到你谢家府上提亲?如今你明白了罢,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说至最后,永宁声量提高,甚而已是有些声嘶力竭。

  允真红唇微启,亦是冷笑说道:“即便没有我,永宁你亦是难能如愿,按我大明律法,驸马家人,举族不得入仕,刘家世代簪缨,贤臣良将数不胜数,又岂会为了这攀龙附凤的机缘,而放弃族中诸多子弟的仕途前程?”

  永宁微微一滞,其后却是不以为意的说道:“那又与我何干?若是没有你,明重哥哥定然会倾心于我,哪怕不能和他谐永世之好,但凡能与他两情相悦,已是求之而不可得了所以你说,你是不是该死呢?”

  永宁这话说得轻声细气,温柔异常,但那话里话外,却透着说不出的阴冷,让人听了,却是止不住的心生寒意。允真看着这儿时的要好玩伴,轻轻摇头,眼中却是淡淡的哀悯和悲凉。

  永宁略皱眉头:“怎么,你是在可怜我末?也是,允真姐姐,你看,尽心竭力想要得到的,却偏得不到,而那不费吹灰之力而得到的,又半点都看不上,你说,这是不是时也,命也?”这语意之中,虽是清冷嘲讽,却也有着说不尽的哀婉痛楚,身世自伤。

  允真略略归拢了一下鬓边秀发,思索过后,却反问道:“那驸马大人,算是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罢?”

  永宁漠然一笑:“休要提他,若非他梁家不自量力,妄图攀附天家,此刻,只怕他还在好生生的当他的梁大公子,享着无边清福呢”

  允真心下一惊,莫非,这梁邦瑞之死,却也是永宁暗中作成的?

  仿似看穿了允真的心思,永宁面带讥诮之意:“本宫略施手段,这案子就了结在冯保这老贼身上了,如此看来,岂非正是两便?只可惜了那几个伴着梁邦瑞上路的人罢了话又说回来,他乃是堂堂大明国驸马,那几个人能一同上路,却也是他们祖上烧高香了。”

  天空中闪电掠过,继而传来数声霹雳,霎时间,茫茫雨势更为促急,生似要借着这雷霆震怒之势,将世间所有的罪孽恶行冲刷殆尽,净涤一新。

  永宁那清丽柔美的面庞,此际看去,却彷如阴司恶鬼般狰狞可怖,允真紧紧的看着她那点水双眸,喉间却宛如被堵住了一般,一时之间,半点声息都无法发出。

  永宁公主看着允真面上复杂神色,得意的笑道:“这么点事儿就惊住了?也忒没用了些哼,我的心,我的人,都是明重哥哥的,哪怕不能和他在一起,也断不容他人染指。”说至此处,那秀美绝伦的面容之上,竟隐隐透出一丝疯狂神色。

  允真震惊的看着这陌生中透着熟悉的清丽女子,缄默了许久之后,她终究是以手紧紧掩住樱唇,而后轻轻摇头,那明亮双眸中,一时满溢泪水。

  永宁,记忆中的永宁已经死了,眼前的同名女子,全然陌生,彷如邪魔,却再也不是记忆中那个鲜活美好,心地善良的女孩了。

  永宁公主看着允真的模样,愣怔了片刻,继而了然,随之眼中亦是流露些许落寞神色。

  只因她心中亦是知晓,过去的岁月,没有忘怀的,不只是她一个。

  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

  允真看着永宁,终究忍不住轻声问道:“永宁,这一切,都值得么?”

  永宁公主并未作答,那明媚双眸却水雾氤氲,犹如云遮雾绕,良久后,方才说道:“人活这一辈子,总得有个念想,有个记挂罢?否则,你说,人活着还有甚么意思?”

  刘明重失踪多年,但这份闺阁情思,女儿心意却始终执着不变,也许,只是因为,这个人,已不单单是情之所钟,心之所向,更是那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深宫生活里,仅仅留存的一点希望,一簇亮光。

  静默,彷如窗外夜色般浓重,压得心头重负不堪,却仿佛连呼吸都有所阻滞一般。

  永宁终是打破这一室沉静,轻声笑了笑,继而问道:“却谁知,明重哥哥还是为了你回来了,在品花盛宴之上,还拿出价值连城的快雪时晴帖拓本,为你摘牌挂红。你看,明明已经沦为娼妓,低贱不堪,你却还是有本事把明重哥哥迷得不辨东西南北,今夕何夕。依我看,当真是骨子里的,才能让你使得出那些个勾魂手段罢?”

  允真红艳樱唇微微抿起,却在不经意间勾勒出醉人的笑意。虽则永宁在用言语糟践自己,她却并未因之而动怒,只因她心中清楚,永宁为何气急败坏,口出恶言。

  多少相思,皆成流水,多少心意,尽付东风。以永宁如今的心性,又怎能不怒,又焉能不恨?

  看着允真好整以暇的笑意,永宁心中怒意更盛,但略加思索之后,其面上笑意却反倒更为浓郁:“允真姐姐,你向来明妙,本宫且问你,这世上最给本宫添堵的人,最让明重哥哥不痛快的人,是谁?”

  看着永宁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不知为何,允真心中重重一震。

  永宁并未看向允真,反而自顾自的悠悠说道:“哼,没错,就是段士章那该死的东西,若不是他一意护着你,本宫这许多妙计,哪一条都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话至此处,她轻轻瞟了允真一眼:“不过,好在你现在也落在我的手里了,你也别再妄想姓段的能再为你撑腰了罢”

  允真强自撑持,但那袖中的纤手已是微微颤抖:“永宁,二爷终究会回到京城,若是他查明此事,定然是放你不过的”

  永宁甚是奇怪的看了允真一眼:“允真姐姐,你也忒天真了罢?纵然段士章能回来,他又如何得知幕后是我?即便知晓是我,莫非他敢罔顾段氏宗亲,和本宫争斗于明面么?只怕他还未动作,段氏就已经把他摁死了更何况,今日本宫为何要跟你说这么多,难道就不怕你告密举发么?实话跟你说,段士章九成九是回不来了,否则,今夜我也不会贸然出手,将你劫持过来了,哈哈哈”

  一面滔滔不绝,诛心戮命,一面看着允真浑身颤抖,脸色煞白,永宁终究是满意的笑了。那笑容虽是清美动人,但其中狠毒之意,却委实令人不寒而栗。

  片刻之后,允真方才回过神来,她颤声问道:“你如何知晓二爷境况?是不是你做了甚么?”

  永宁故意不看允真,却反而斜睨着一旁始终肃立的丽奴:“哦,丽奴,你听,她问我对段士章做了甚么?哈哈,真是好玩似乎有,又似乎没有呀,瞧我这记性,可怎生是好呢?哦,对了,我好象是跟哱拜打了个招呼,告诉他,朝廷暗中派出段士章前往宁夏,协助镇乱,还请他务必设法,好生款待段指挥使一行,哎,我这人啊,就是个热心肠,这真是没法子的事”

  霎时间,彷如雷霆声声当空炸响,而后,又犹如无数冰水当头泼下。

  允真双目失神,一时已是动弹不得。但看着永宁以锦帕掩嘴轻笑的模样,允真却又恨不能扑上前去,狠狠的给她两记耳光,再将她打翻在地。

  这刻骨铭心的仇恨,断然无法饶恕!想到对自己千般情义,万般恩情的段二爷,却终究是因为自己而被奸贼暗中加害,允真的心,就彷似被巨石反复碾压过一般,支离破碎,痛楚不堪。

  二爷的杀身之祸,竟是因我而起,竟是因我而起

  永宁高坐上首,看去一派端庄娴雅,贵气从容,她静静的观赏着允真的神情,心中有着说不出的痛快,谢允真,你也有今日!

  她花费这许多功夫,细细分解前后来去,也正是为了享受这般时刻。如此费尽思量的苦心安排,终究要有知音共赏,才能尽得其中三味,对么?

  好一会儿之后,允真终究缓过气来。她面上仍是哀戚愤怒的神色,暗地里却在摸索着袖中暗藏的短匕,心中瞬间已是有了主意。

  想来永宁是不会放过自己的,既是如此,倒不如孤注一掷,奋身杀之,倘若能一击而中,倒也是为二爷和自己,以及那些枉死在她手下的无辜生灵,报了这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想至此处,允真忽的淡然一笑,那秀美双眸中,波光潋滟,闪烁着动人光芒。她看了永宁一眼,轻声说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幸亏段氏和二爷也留有应对的招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事先定好的妙计,精心筹划,铺排甚久,哪怕你伎俩再多,再高明,亦是足以让你认罪伏法,插翅难飞。”

  永宁扬了扬双眉,略略斟酌了一下,亦是忽然笑了:“哦,那又是什么高妙的主意,竟有如此不凡效力呢?说出来,让本宫也参详参详,领教一下你们的高招?”

  允真蓦地收敛脸上笑容,不但未开口,反倒低垂眼帘,不置一词。

  永宁面上一僵,冷笑说道:“哼,若是单单要取你性命,那是再轻巧不过。我原是早有打算,要将你卖到京城里最下等的,专伺候贩夫走卒的望门窑子里去。眼前你若能乖乖说出他们的调派部署,那我还有可能另行发配,如若不然,你就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允真闻听此言,身形略晃了晃,脸色越发苍白,但却仍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身外无物的出尘模样。

  永宁略咬牙关,眼神稍稍示意,丽奴立时走上前去,只听得啪的一声响,一记耳光已是狠狠打在允真脸上。

  看着那五道指痕在那白嫩美艳的脸上迅速浮现,再缓缓消退,永宁心中当真是无比的快意。

  允真在内袖中捏紧匕首,再以指缝夹紧外袖予以遮挡,然后,她霍的抬头,逼视着眼前这心狠手毒的侍女,还不待她那得意洋洋的笑意褪去,已是猛的站起,合身向她撞去。

  丽奴猝不及防,唉哟一声喊,再看时,已是与允真一同翻倒在地。二人俱是泼辣本性,此际又是生死仇敌,不共戴天,故而都是不顾体面,搂在一处,遂在地上翻滚厮打起来,你抓一记我的头发,我就顺势撕开你的衣襟,你往我脸上抓一把,我往你胸前来上一拳。那拳脚往来之余,还臭,贱货的不绝于耳,宛如市井泼妇,不成体统。但在永宁眼里看来,这却煞是热闹,当真是比甚么样的大戏都精彩好看。

  片刻之后,那后边站着的两个黑衣侍卫,眼看她们越打越不成模样,待要上前拦开二人时,却被永宁立时喝止。

  说来说去,无非是看着允真与丽奴在地上纠缠扭打,她心中分外畅快。丽奴虽是永宁的得力手下,但在永宁眼中,终究是个出身低贱之人罢了。如今看着谢允真与这等出身之人在尘埃中死缠烂打,委实让她觉着快活无比。

  再说那头,允真在和丽奴厮打翻滚之时,已是有意抱压着丽奴,往永宁的方向挪去。眼见着已是渐渐滚到永宁面前,允真仍用袖子遮挡,却暗中将匕首狠狠的捅向丽奴的胸腹要害。

  那匕首短小精致,却锋锐异常,乃是出自铸剑大师龙秉胜之手。段士章特意将之赠给允真,以作防身之用。却没曾料想,这柄匕首,能在今日建功。

  却说那匕首锋利无比,一下已是刺中丽奴要害,丽奴惨叫一声,眼见着前胸血水喷涌,无法遏止,过不多时,已是香消玉殒,倒毙当场。

  永宁初时还未知何事,丽奴惨叫之时,她面上笑意还是畅快万分,但一转眼,允真已是高举匕首,合身向她冲来。永宁惊叫一声,慌忙从座椅上起身躲避,允真来势虽急,奈何永宁闪躲亦快,而她毕竟不通武艺,匕首刺出后,已是收势不及,只见寒光一闪,却仅只刺中永宁大腿。

  永宁惶急恐惧之极,当下受伤之后,虽创口不深,亦是花容失色,惊叫不已,允真一手摁住她上身,右手用力,待要拔出匕首,再刺其要害时,那两个黑衣侍卫已是匆匆赶到。

  却说这二人见得不对时,原已使出轻功,纵身上前,无奈相距数丈之遥,待到得允真身前,她的匕首已是刺入永宁大腿,施救不及。

  见允真还要动手,其中一个侍卫已是飞起一脚,正正踢在允真小腹之上,允真痛呼一声,已是跌出数米开外,手中匕首亦是脱手飞出。

  这习武的好汉,奋身一脚下来,当真是力道不轻,何况,他踢的又是要命的地方,允真一介弱质女流,焉能承受?待她身子着地之时,已是一连数口鲜血喷出,眼见着亦是身受重伤,万难保全性命了。

  倒地之后,允真于昏昏沉沉之中,却听得场中阵阵呼喝嘶叫,兵刃交击声响,待要奋力张眼望去,一时却哪里还能够?再过得一刻,那香魂一缕,眼见着已是要飘飘荡荡,不知所以了。

  短短一瞬,却已是恨海难渡,情天难补,让人怎不叹,这世间事,直如梦中花,水中月,虚实难分之中,却还要千变万化,眼见这世间红尘,众生皆苦,却有谁能活得明白,活得通透,活得真切?<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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