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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牡丹亭上三生路

贵女风云 千军叱咤 7411 2022-08-12 00:01

  吕管事离去之后,允真强自撑持多时的镇静,终是崩溃。

  等待多日之后,蓦然传来的,竟是这般消息,却让人如何是好?

  独对明灯,静坐良久之后,允真满怀愁绪,仍是无以排遣,不自觉间,已潸然泪下。

  吕管事所知不多亦不详,他只听说,刘明重似是伤势极重,故而刘家暗中请动从宫里辞休的老太医,前往刘府为其诊治,除此之外,再无更多消息。

  如此情状,让人焉能不又急又怕?

  无奈之下,允真只得让吕管事继续暗中设法打探,一有消息,从速前来回禀。

  刘家将此事秘而不宣,其中当有隐情,故而,此刻确是不好过府探视。自己固然可以假作不知,以探望义父母之名上门,但倘若刘家另有他故,也定然不会安排自己与明重大哥相见。贸然前往,于己于彼,都是尴尬二字而已。

  身处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处处皆是权谋争斗,其中凶险,在在难以预测。哪怕更小心仔细些,也不为过。只因这大好性命,只有一条,即便只是走错一步,都可能是难以回头,甚而万劫不复。

  故而,慎思,慎行,为己,也是为人。

  允真凝神看着墙上的桃林仕女图,画上流水潺潺,落英缤纷,画中一女子静立于桃花之间,那秀美窈窕的身段,在桃林掩映中影影绰绰,虽是未谋其面,却已春风醉人。画作上的题字,乃是后唐时诗人顾敻的“诉衷情”,词曰:“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此画墨韵灵动,闲适简淡,细细品之,意蕴悠远,飘逸洒脱。足可见,作画之人是以心作笔,以意为墨,由心而发,随性挥洒,方能成就如此动人佳作。再看那题诗,却是铁划银钩,峥嵘峻厉,以此等雄浑笔力题书写这闺阁情韵,风月动人,却当真是别具一格。

  这画作,允真早已看过无数次,故而心中自然知晓,画中之人是谁。

  虽画上并无落款,但她却同样知晓,这颇费心思的画作,出自何人手笔。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长叹一声,不为窗边悠悠明月,不为夜色浓重如愁。

  此番征伐,明重大哥负伤而回,铩羽而归,却不知,如今二爷却是身处何等样境地?

  难就难在,无论如何设法,却是半点消息也无从得知。祖宅那边,不曾有何声气,而那暗夜明镜堂,却也没有任何消息过来。

  允真不敢细想,但在心底极深处,却压着说不出的慌乱。尤其在深静时分,哪怕极力压制,那惶恐无措,亦是一丝丝,一丝丝的渗上心头来。

  夜如浓墨,遮天盖地。

  闪电如银蛇般在天幕中狂舞,随即,霹雳当空,惊雷大作,这声声巨响,直如响在心上,让人莫名的躁动不安,无以自持。

  顷刻之后,大雨瓢泼如注,茫茫天地间,千万条雨丝如鞭子一般,狠狠抽打下来,仿似要将心中的狠戾心性和无尽愤懑,借着这泼天雨势发泄出来,其势状若能席卷天地,摧枯拉朽,直至毁灭这世间的所有。

  忽然,内院的院门被人拍得砰砰作响,在这苍茫雨夜中,动静格外分明。这人拍门拍得如此急促,仿似一刻都等不及了。这么晚了,却是谁?又有何急事?

  不待允真示意,晓梅拿起伞,匆匆跑去开门。允真看着晓梅的背影,刹那间,却觉着有些心绪不宁。

  来者不是旁人,而是府中管事吕正清。

  吕管事在高门大院中毕竟是当了多年的差,因而见惯了风浪,阅尽了人情,虽是听命于人的管事,但从来亦是自矜身份,不轻易假以颜色,且事事讲究进退分寸。但此刻,他却连把伞都没带,不顾内外之别,漏夜冒雨而来,却是所为何事?看他全身湿透,面色惨白,颌下三缕短须已是黏在一处,当真是从未见过的狼狈形容,哪里还能见半分往日的从容气派?

  晓梅向来知机,此际见情势紧急,不待吩咐,已是自行退下。

  允真端坐上首,手中的锦帕却已暗暗捏紧。她心中知晓,吕管事这般急迫,定然有紧急事故,待要出口询问时,吕管事已是急声说道:“夫人,大事不好”

  允真目光一凝,却是从容说道:“别急,吕管事,且先喝口茶水再慢慢道来。”

  吕管事却是将手一摆,喘着气说道:“夫人,来不及了大爷那边派了人来,是要接夫人到别处暂避”

  允真心中一沉,面上只平静问道:“大爷这番计较,却是为了何故?”

  吕管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急声说道:“回夫人,今日朝上,内阁少保兼武英殿大学士许国,给皇上上了奏折,为江陵公的家眷求情,同时抨击朝中言官,不惜辞官求去皇上龙颜大怒,责令廷杖二十,以示惩戒,咱家的大爷为恩师求情不逮,当即自请代受责罚。皇上还罚了大爷半年的俸,令大爷闭门思过。先前平定倭寇,立下汗马功劳的戚继光大将军,今日也曾为江陵公的家人求情,故而被皇上下旨,改调广东道任总兵去了。”

  听闻这番言语,允真紧皱秀眉,一时之间,却是不知如何言语。这突如其来之事,彷如晴空霹雳,无所征兆,故而极是出人意表。近来段氏低调处事,闭门谢客,意图远离这朝上的是非漩涡,到如今,却也还是身不由己,裹挟其中。

  许国在其奏折中如此写道:“昔日颠倒是非在小人,今乃在君子(言官),党同伐异,罔上行私”,如是恳切陈词,不惜与众多言官公然对立,足见其当真是义愤填膺,不吐不快!

  却还有一节,在此乱局之中,其人敢于如此措辞,激烈指摘,可以想见,除了劲节风骨,刚烈秉性,这位许大人自然还有其可依恃的过人之处。

  许国曾历仕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先后出任检讨、国子监祭酒、太常寺卿、礼部侍郎,却是前两年才因平夷云南有功,晋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参赞机务。时至今日,累官已至次辅。

  这位功高劳苦,德才兼备的望臣,向来看不惯那些为了一己之私,逢迎上意,弄奸行巧,却还反倒自命高洁,以清流自居的言官。故而此番指斥,直击要害,不顾同侪之义,亦不留丝毫情面。

  只是,这历经辗转,出生入死才得来的功名,如今却为了一位已然离世,且被削官夺谥的前任首辅而放弃,值得么?

  须知,此番陈词,为的是江陵公,也为的是士林清流,天下升平,这番面斥,骂的是一众言官,也骂的是自毁长城的当今圣上。

  哪怕伤及天家体面,哪怕指斥言官祖制,哪怕触怒天子,哪怕刀斧加身。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另一面,众所周知的是,段氏嫡长子段士钧,乃是许大学士的得意门徒。他在圣上盛怒之际,挺身而出,代师受过,恭领圣裁,亦足可见其不乏士人肝胆,男儿作派。许氏门生何止一人,但于朝堂之上,敢冒着忤逆皇上,冒犯龙颜的风险,去为师尊求情申告,却还有哪位有如此胆量?

  但凡君子,亦必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允真秀眉略蹙,心中却是暗暗叫好,不愧是二爷的兄长,有情义,有担当。

  看惯了这京城门阀,朝争权谋,允真心中,自有其一番计较。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过是些书生桎梏和道义枷锁罢了。今日倘若是明辨是非,进退有节,赏罚分明的圣明天子,自然是让人心服口服,甚而誓死追随,但倘若是偏听偏信,忠奸不辨,是非混淆的糊涂君主,又哪里值得臣下不惜死生的维护和尽忠!

  父亲谢望直,岂非就是个生生的例子?想至此处,允真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

  却在此时,吕管事踌躇片刻,缓声说道:“夫人,还请先放宽心夫人也知晓,此前二爷不知下落,踪影全无,但今日,祖宅传过来消息,宁夏那边有些不好的消息,说是叛将哱拜已经将二爷收归麾下了”

  风势凌厉疏狂,吹得那大雨锋利如刀,刀刀都似斩在心上,无以顾惜。

  允真双拳捏紧,一时之间,那娇躯忍不住颤抖起来。但片刻之后,她蓦地抬起头来,秀美明眸中是决绝神色,看不出半分波澜,只听她坚定说道:“不,我绝不相信,二爷就是死,也断然不会投敌!”

  哱拜早年从蒙古归顺而来,此人勇武过人,却生性桀骜不驯,骄横跋扈。因与宁夏巡抚兼右佥都御史党馨向有罅隙,旬月之前,哱拜纠合其子承恩、义子哱云及土文秀等亲信,唆使军锋刘东旸叛乱,斩杀党馨及副使石继芳,占据宁夏镇,刑牲而盟。

  其后,哱拜出兵,连下中卫、广武、玉泉营、灵州诸城,又诱得套部蒙古首领著力兔等外族相助,势力之大,一时震动陕宁等地,直逼中原腹地。万历三大征之一的宁夏之乱,由此拉开帷幕。

  情势凶险,前路难测,允真是明白的,但在这生死关头,说段士章为哱拜利诱拉拢,叛国投敌,允真却决然不能相信。

  只因,那不是她知道的段士章,段二爷。

  那不是磊落果决,公忠任事的段二爷,亦不是甘愿黄沙碧血,为国捐躯的段二爷。

  吕管事看着夫人坚定神情,不禁呆了一呆,回过神后,他急匆匆说道:“夫人,无论实情如何,眼前的消息说是,咱们段家派到宁夏镇的暗探紧急回禀,哱拜那边确已是放出风声,二爷投敌的消息已被传开,只是一时暂未传回京城加上今日朝中之事,故而大爷吩咐下来,祖宅和别府之中,都要预先做好应对打算。别府这边,按大爷交待,须先将夫人你带至城中他处暂避夫人放心,待缓得一时,厘清真相,大爷定会将夫人你接回府中”

  这一番话听下来,允真的心已是渐渐沉至心底。

  允真坚信,这番流言定非实情,说不得,料必是有人从中作局,意图陷害二爷。但从眼前这般繁复情状,艰难困局,亦可轻易想见二爷处境之危急险阻。

  吕管事见夫人不言不动,遂又催促道:“夫人,应大爷之命,府里派出六位高手来护送夫人,还请夫人简单收拾一下,这就出发吧。”

  允真点点头:“好,给我些许时间,请几位师傅暂先等一下,就说我很快就来。”

  待吕管事施礼而去,允真叫来晓梅,一边收拾些细软,一边匆匆交待她些话,最后说道:“彦宗的事就拜托你们了,告訴品言大哥,他的高情厚意,倘若此生无以回报,允真姐弟,来世结草衔环,也定当报答。”

  手里拿着允真交托的银票等物什,晓梅眼泪流淌着说道:“小姐,我,我要跟你一同走”

  允真轻轻为她擦拭泪水,一边笑着说道:“傻妹妹,这府里没了我,就是最安全的所在,你跟我去冒这个风险作甚?你和品言大哥是姐姐最信任的人,所以,定要将我最放心不下的事替我办好,那就是帮了姐姐最大的忙了”

  见晓梅点头,允真轻笑道:“至于我,你无须担心”说到此处,允真心中怔忪,沉默片刻,泪水亦是忍不住流下:“无论前路如何,我是定要和二爷在一处的哪怕再难,他定会将我护好,你们毋庸挂怀,且放心就是”

  大雨滂沱,其势凄绝。

  一驾马车从段氏别府中匆匆出门,马夫频频挥下马鞭,两匹骏马轻声嘶叫,却是立时甩开蹄子,在骤雨之中狂奔而去。

  马车之后,跟着六骑人马。马上之人,俱是黑色劲装,身怀兵刃,此际,虽是狂风暴雨,雨水打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他们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仍是紧紧跟着马车前行,护卫着车中之人安危。

  离开段府未有多久,只听得马夫大喝一声:“吁----”,缰绳用力抽紧之下,骏马扬蹄,人立而起,牵动得马车都震动不已。事发仓促,允真在马车之中并未着意,故而稳不住身形,合身撞到车壁之上,这弱质女子,如何当得,一时痛得伏在车中,难以起身。

  马车之前,却是数骑人马,横在道路中央。很快,在众人身后,又闪现十数人,俱是穿着夜行衣,手持兵器之人。

  此时,此地,此人,此景。

  不须多问,其意自明。

  车外雨势凌厉,刀刃交击之声不断,人马喝叫之声不绝。利刃飞舞,斩不断无边水雾,却斩出了恨海离天,分明是殊死之战,刀刀断不容情,来去是生死无回,招招销魂夺魄。

  水珠在兵器上飞溅四溢,将其上的血水冲淡涤净,很快,兵刃之上又再度染红,周而复始之下,厮杀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眼见胜负将见分晓。

  允真勉强挣扎着起身,从袖中取出暗藏的短匕。她静静看着那锋芒耀眼的刀刃,眼中恨意滔天,汹涌不绝。

  无论是谁,该来的,就让他来罢。

  权且看,谁又能饶过了谁?

  一驾马车,穿过绵延不绝的雨势,穿过亘古难消的静默,飞快驶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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