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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文风,以及中国文化气质 真实 境界 表达

先前的风气 穆涛 3325 2022-11-24 17:30

  真实是什么,真情实感又是怎么样的状态?用《列子》里的一个老故事照应着去看。

  一个河北人,也可能是辽宁南部人,战国时候叫燕人。“燕人生于燕,长于楚,及老而还本国。”这位燕人老了,牙和头发掉得差不多了,叶落便归根。由楚国到燕国,中间要经过不少国家。我们中国人自我标榜有一个词,叫泱泱大国,指幅员辽阔,也指气象万千种。地域宽广,但十里不同俗。以前,大中华是小国林立,西周时候最多有八百多个。战国初期,《战国策》里有明确记载的还有100多个。燕人归故里,从南方到北方,要费很多周折的,如今交通方便了,但那个时候,道路不是通途,骑马或坐马车是标志**通工具,很时尚,但是稀罕物,也代表身份,普通人无权享受。我估计燕人回家是一次远足,所幸有家乡人和他同行。同行人旅途枯燥了,想逗乐子寻开心,才走到晋国,指着晋城说:“这就是燕国城。”燕人“愀然变色”,进了城见到一座“社”,说:“这是你们乡里的土地庙。”燕人“喟然而叹”。“社稷”一词代指国家,在古代,社是敬祭土地神的地方,稷是敬祭谷神的地方。同行人指着“舍”(一个老房子),“这是你爷爷爸爸住的地方,你也是在这里出生的。”燕人“涓然而泣”,最后指着“冢”(坟地)说:“这是你家祖坟。”燕人“哭不自禁”,同行人一看事惹大了,“哑然大笑”说:“逗你玩呢,这是晋国。”燕人很不好意思,擦干眼泪继续前行,等到了燕国,回到了老家,见到了真实的“城社舍冢”,“悲心更微”,心情已经很淡定了。

  以前的文章不浪费语言,用词准确,但极生动,“愀然变色”“喟然而叹”“涓然而泣”“哭不自禁”“哑然大笑”“悲心更微”。这些复杂的感情变化,仅这些词就惟妙惟肖,跃然纸上。

  去伪存真,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虚饰,不遮蔽,不删减,不发酵。情感是主观的,受控于主见,情感没有明辨是非的功能。主见受蒙蔽的时候,情感也立竿见影。燕人在晋国的情绪失控,以及回到家乡的“悲心更微”都是情感里的真。淡定是踏实了的真,气定神才闲呢。

  真要落在实处,实有四层意味,结实和充实。还要有果实,要收获结果。也要切中现实,思维里的过时和落伍,会失去实。超前要特别留心,超前是以现实做基础的。有一种写作叫科幻,科学幻想,也是以现实作准星的,要通过现实去瞄远方的那个东西。

  “艺术真实高于生活真实”这类云山雾罩的话少说为好,会加重文学创作领域假大空局面。至少,也不能把艺术创作中的表达手段和表达目的混于一谈。

  在报纸上读过一句话,“要浓墨重彩抒写我们这个时代”,我觉得不太妥,一个人化浓妆,可能是去表演,也可能去参加一个什么特定仪式,总之不是寻常的生态。大街上见一个人浓妆艳抹着走路,行人会侧目。一个国家的文学史,也是历史,而且是精神秘史。一个时代里的作家纷纷浓墨重彩着去写作,愿望是好的,但效果不仅会失真,也会留笑柄。

  文风朴素着好,别刮浮夸风。

  一个文章,或一本书,如果境界不够,就不会留传。境界是“虚”的,但要靠具体的“实”去体现。建筑家造房子,设计师裁衣裳,好的作品和一般作品,区别是很具体的,甚至可以一目了然。杜甫讲“安得广厦千万间”,指的是经济适用房,他是诗人,不是建筑家。好的建筑家想的不是多造房子,而是怎么造好一个房子,并且往具体里想,往细节里想,怎么结构,怎么布局,怎么飞檐走壁,怎么通风,怎么采光,怎么上下水。一座房子所需的具体东西都得到独到的落实之后,整个房子才能上档次。境界是被整体烘托出来的,整条河里的水涨了,船自然就高了。冲浪不是航行,是一项刺激运动,那种思路直接导致了忽高忽低。

  有一种说法,说文学写作重要的环节,是选好一个题材,打磨好几个细节,写亮几个人物。从这个角度讲也可以,但这种挑肥去瘦的思路是应急的办法,可以突击去获个什么文学奖,或引起一时的反响。“反响”这个词要留神,“反响”就是回声,空气不对流的地方才会有回声。

  境界这种东西,是高悬着的,要想表达清楚,措辞要到位。含糊不得,含糊了,得不到。

  境界的本意是区别。境地、境况、环境、边境。界碑、界河、界限、眼界、心界、欲界、**、无**。

  古汉语的表达是细致到位的。比如:

  绝高为之京。非人为之丘。

  水注川曰溪,注溪曰谷,注谷曰沟,注沟曰浍,注浍曰渎。

  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荣而不实者谓之英。

  有足谓之虫,无足谓之豸。

  狗四尺为獒。

  境界高悬,但不是虚无缥缈的,是真实可感的存在。古人表达境界有四句常被引用的文学描述,都是很具象的。一句是陆游的,“老来境界全非昨,卧看萦帘一缕香”;一句是辛弃疾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句是苏耆的,“直到天门最高处,不能容物只容身”;一句是陶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四句话,是哲学,更是文学。

  表述人生的体会和感悟,用大而空那一套不妥,听着好听,但不实用。举一个现实里的例子。一位名歌星自掏腰包,给一所边远学校的学生解决实际的难处,从人均一份营养早餐,到宿舍房改善,到学习用品,坚持了好几年。老师和学生特别感动,多次邀请这位歌星到学校看一看。成行的那一天,欢迎场面很热烈,很多人都落了眼泪,其中一位贫困生代表抽泣着往她兜里塞了一张纸条,叮嘱她回到家里才能看。歌星严守着和孩子的约定,坐飞机乘汽车,一路上强忍着不看,到北京进了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纸条,上边写着七个字:“感谢党感谢**。”

  孩子的感情是真挚的,只是不太会表达,或者说,我们今天的语文教育没有教会她准确清晰地表达自己。

  不仅仅是孩子,我们有些公共语言的表达,也是欠推敲的。比如“战线”这个词,夺取政权的时候,依靠的是枪杆子,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哲学。新中国成立多年了,还在讲这条战线,那条战线,听着就不太像和谐社会的术语,大弯子还没绕过来呢。再比如大小商场里常见的“床上用品”,实在过于简陋和粗糙,台湾地区叫“寝具”,比较贴切。但那边有一个词叫“管道”,又不及“渠道”一词的自然和生动。

  汉语言的伟大与了不起,截至目前,主要成就还体现在古汉语的运用上。现代汉语成形不过百年,向外面的语种借鉴得多,从古汉语中汲取的养分不太够。一百年前“砸孔家店”时,下手稍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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