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门窗紧闭，透不进一丝光亮。
马氏坐在床边的一个绣墩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殷云薇。
给殷云薇看病的是一位年迈的老大夫。殷云薇觉得这位大夫应该有些老花眼，因为他看东西的时候总是把眼睛眯地很细。
“无妨，无妨。”大夫在药童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慢慢转身，走到桌子边坐下。
药童坐在另一边，细细地磨墨。
老大夫眯着眼，想了会儿，然后朝药童仰仰下巴，“写。”
药童铺好纸，提笔悬在纸上。
“甘草、桔梗、荆芥、薄荷……”大夫报了一串的药名，又将纸拿过来，细细看上一遍，亲手把每种药的份量注明在上头。
“这样便好啦。”老大夫把药方放下，对马氏道，“夫人莫须担心，但凡小孩子，都有这么一遭的。大头瘟不是什么大病。”
马氏勉力笑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呢，自己儿时也生过这病。只是看着孩子得病，心中难免不痛快。”
老大夫连连点头，笑道：“是了是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马氏吩咐人将大夫和药童送将出去，自己守在床边，看着沉睡的殷云薇。
赵嬷嬷去后回转，手里多了个药膏。
“夫人，这是大夫留下的水仙膏，说是给小姐敷在脸上用。”
马氏接过药膏，让赵嬷嬷去打水替殷云薇擦脸。然后亲手将药膏涂在她的患处。
殷云薇觉得自己脸上凉飕飕的，和这几日如火般灼热的感觉完全不同。半梦半醒间，微微睁开眼见到担忧的马氏。她朝马氏笑笑，不过这笑容在马氏眼里完全看不见。殷云薇脸上的肉都肿的不成样子了，不管是什么表情都表示不出来。
上完药，殷云薇觉得舒服多了，又闭上眼睡过去。
马氏搀着赵嬷嬷的手去了外头。
此时已经过了立冬，殷云薇来到这里已是过了半年。
赵嬷嬷紧了紧马氏的领口，“夫人小心些，莫要着了凉。到时小姐还未好，你又倒下了，家里连个掌事儿的人都没有，那哪成？”
马氏刚张口打算说话，一阵过堂寒风吹过来，扫进了她的喉咙。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带着赵嬷嬷往边上站了站。
殷云薇的院子里伺候的人并不多，除了一直带在身边的香玉外，也只有两三个掌管各项事务的小丫鬟，还有四五个洒扫仆妇罢了。
马氏看着院子里的一片萧肃，问道：“嬷嬷觉得……我又没有做错。”
赵嬷嬷叹了口气，道：“夫人还在想那事儿？”见马氏皱着眉头点头后，又道，“那夫人愿不愿意听听嬷嬷的心里话？”
马氏转头认真地看向她，“嬷嬷但讲无妨。”
赵嬷嬷道：“夫人做下此事，乃是母女天性，不愿小姐受苦；如今小姐病倒，夫人难受，亦是母女天性。”
“这人哪，总是不断地做着什么，又否决掉什么。这其中最重要的，则是看是否利大于弊。”
马氏敛目暗暗思索起赵嬷嬷的话。
早在殷云薇被佘太夫人及殷鸿瑞内定了要嫁给淮安侯时，马氏便与赵嬷嬷两人私下想起了躲避的法子。
起先还不是那么着急，马氏便盘算着谋长久再计算。她本不是精于算计之人，真要设下什么套子，八成会被另两位看穿。马氏最怕的是看穿之后，恼羞成怒的殷鸿瑞真的将殷云薇出嫁。现在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殷云薇的前头有四个姐姐。虽然殷雪薇和殷雨薇已经定了人家，但是殷晴薇的年纪才是最大的。
直到殷采薇果真不行了，一封信激地殷鸿瑞上火，也让马氏着急。
看着马氏吃不好睡不下，急得团团转的赵嬷嬷也没办法。说来也是凑巧，这日赵嬷嬷回了趟家，正好遇上了得了大头瘟的孙子。赵嬷嬷便将自己孙子的衣物偷偷带进府中，与马氏商量此事。
大头瘟听着有些可怕，似乎是瘟疫一类。但殷云薇熟悉它的另一种叫法，猪头风。这个病小孩子特别容易在春冬两季发病。一旦发起病来，容貌尽毁，两腮肿大非常。虽然殷鸿瑞可以带着殷云薇上路，因为这个病好的非常快，顶多半月也就痊愈了。但是大头瘟是有传染性的，殷鸿瑞自然害怕传染给了其他健康的女儿们。
事情果然就如赵嬷嬷和马氏所料，殷鸿瑞留下了殷云薇，还意料之外地留下了马氏。
现在整个殷府就只有马氏和殷云薇两个人，姨娘也不在，当家做主的也不在。萧瑟的殷府却让马氏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她不必费心思考佘太夫人的用意，也不用担心自己不受夫君的宠爱。这里只有自己，和自己唯一的女儿。
殷云薇好地很快，没多久就能下床了，喉咙也不痛了，说话也没问题，可是两腮的红肿还没完全褪下去。
马氏拿着特制的小勺子，一点点喂给殷云薇。
殷云薇觉得自己好想哭。她现在只能张开一点点嘴巴，那大小只能放进两根筷子，普通的勺子根本用不上。虽然觉得自己很是悲惨，但殷云薇还是偷偷地照了下镜子，然后就把自己给吓着了。青铜镜的清晰度不如水银镜来得好，但她还是能从里头看出一个脸大地完全看不出原本面目的姑娘来。
好、好可怕……
殷云薇半夜偷偷地抹着眼泪。
为什么会生这种病，记得自己前世根本就没有生过啊，只有听说同学生了这个病，不能来学校上课。而且还是暂时的。当然了，当年这种暂时不能去学校的事儿，没少让殷云薇羡慕嫉妒恨。
马氏就歇在外间，一到了晚上，里头的动静可听得清清楚楚的。
第二天起来，马氏便偷偷问了赵嬷嬷：“嬷嬷觉得，这事儿要不要告诉云薇。”
赵嬷嬷原本想说别告诉了，可转念一想告诉了也好。她不想让殷云薇知道，是担心殷云薇心里头是想嫁去淮安侯府的，而马氏这么一来，几乎就是断了她的这个念想。可若是对殷云薇晓以大义，动之以情，让她明白了自己母亲的苦心之后呢？说不定母女俩的感情就会变得更好。
怀着忐忑的心情，马氏一直等到殷云薇全好了才敢把事情跟她讲了。
殷云薇听了原委之后愣在了原地。
“云薇？”马氏有些担心地回头看看赵嬷嬷。
殷云薇觉得自己似乎被马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直以来在她的心目中，马氏就是个唯唯诺诺的存在。上头有姑姑佘太夫人，还有丈夫殷鸿瑞，马氏说是当家主母，其实更像一个不怎么称职的花瓶。光那形象，说是摆着看看的，有些客人还会嫌弃一下。
可她没想到，马氏竟然瞒着佘太夫人和殷鸿瑞，费了那么大劲做下这事儿。就为了不想让她嫁去淮安侯府。马氏这种弱者胜利的事情让她殷云薇非常惊讶。
人不可貌相。
殷云薇忽然想到了这么句话。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想，马氏都在无意和有意中摆脱了自己身上的嫌疑。
佘太夫人和殷鸿瑞觉得马氏是个老实人，向来对他们的话言听计从。他们想让殷云薇嫁，那马氏再难过，也只有欢欢喜喜地替殷云薇准备好嫁妆，把人嫁出去。而姨娘们则更加不把马氏放在眼里，一个不受丈夫宠爱，整日围着太夫人打转，连自己女儿都照顾不好的废柴，实在不值得她们提心吊胆。
可就是这样的马氏，最终靠着自己的力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殷云薇觉得自己应该向马氏学习，对方身上有许多优点正好是她所欠缺的。
“娘……这事儿虽然我受了些苦，但娘做的没错。”
马氏的眼睛刷地一下亮了起来。
殷云薇接着说道：“女儿也不想嫁去淮安。不说路途遥远，此后家人再难相见。就说，就说……淮安侯终究，是我姐夫。”
是的，殷云薇在这个问题上有些偏执。也许在这里，妹妹嫁给姐夫是挺正常的。可在殷云薇套着壳子的现代人看来，这样无异于。这是她无法接受的。
听到女儿回答，马氏松了口气，不想嫁去淮安便好。虽然说的理由让她有些啼笑皆非。
赵嬷嬷趁机道：“小姐可不要因此而怨上夫人，夫人见你病了也是心痛得很。你看，时时在你身边照顾着。”
殷云薇笑道：“我自然知道娘对我好，我也不会因此怪娘的。”
见女儿对自己毫无芥蒂，马氏舒了口气。但是这件事，她到底没办法原谅自己。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她提出了一个新的提议。
“那，娘带你去庄子上瞧瞧，可好？”
殷云薇睁大了眼睛，“去庄子上？”
她倒是知道殷府因为为官，私产还是有些的，也听说过庄子。但庄子是什么样，殷云薇倒还真没见过。
“是啊，去不去？”马氏诱导她，“就在京郊。咱们去住上些日子，好好松快松快。”
虽然不能出远门去淮安，但在能出门的强烈下，殷云薇欣然同意。
“好。”<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