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太夫人在醒来之后的第一时间便唤来了陈嬷嬷。

　　陈嬷嬷垂手立在佘太夫人的床前，缭绕的药香在鼻端。自她作为陪嫁跟着佘太夫人进入殷府已经过了几十年了，主子此时想问什么，陈嬷嬷心里一清二楚。

　　佘太夫人让人将她扶起来，坐在床上靠着床栏，腰后还塞了个小枕让她觉得不是那么难受。

　　“说吧。”佘太夫人淡淡道。

　　陈嬷嬷向佘太夫人福了福身，口中称是，随后娓娓道来。

　　“此前太医院的大夫前来诊治时，说七小姐只是受了风寒。眼下正是秋老虎的时节，七小姐是进了大寒之物，又逢大热之时，一冷一热之间便烧上了。”陈嬷嬷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接下来怎么说，“后来奴婢也有去察看七小姐每日所食之物，盖无其所言的大寒之物。”

　　陈嬷嬷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可是佘太夫人却久久未曾说过一字。陈嬷嬷也不急，只是立在一边，脸上的表情仿若在游园般闲适。

　　半盏茶之后，佘太夫人道：“你下去吧。我尽知道了。”

　　陈嬷嬷福了福身，下去前又道：“夫人叫老爷给关进祠堂了。”

　　佘太夫人正想摸出枕头底下的佛珠，闻言手一顿。

　　芬娘竟然被关进去了？！

　　陈嬷嬷这是第一次见到佘太夫人露出那样的表情。那种后悔、愤恨又夹杂着怒其不争的味道。

　　在陈嬷嬷走后，佘太夫人便勉强起了身，去了殷云薇的院子。

　　院子里的药味已经许久不曾断过了。

　　佘太夫人进屋的时候有些诧异，因为她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也会出现在这里。

　　殷鸿瑞见佘太夫人进来，有些讪讪地站起身，“娘。”

　　佘太夫人有些欣慰，又带着点责怪地道：“你还知道来看看？”她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朝里屋走去，“我快要以为你已经忘了云薇是你女儿了。”

　　殷鸿瑞接过丫鬟的活，主动上前搀扶着佘太夫人往里头走。

　　“云薇毕竟是我亲生女儿。虽然芬娘不为我喜欢，可我与云薇的血脉之情并非作假。”

　　佘太夫人心里叹了口气，并未反驳殷鸿瑞的话。

　　殷鸿瑞犹豫了下，看着佘太夫人的侧脸，小心翼翼地道：“芬娘……自请去祠堂给娘和云薇抄经祈福了。”

　　佘太夫人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他，“我看不是芬娘自请，而是有人强逼吧。”

　　看着殷鸿瑞的脸上露出被人揭穿之后的尴尬表情，佘太夫人有些心软，不愿讲更多的话来刺激自己的亲生儿子。毕竟马氏的悲剧她也有责任，当年是她力保她进的府。

　　佘太夫人看过一回殷云薇之后，便无视了殷鸿瑞让自己回去的提议，而是在床边坐了下来。

　　突然，殷云薇开始猛烈的挣扎起来，脸上不住地落下泪来，身上的被子都被她给踢到了地上。身边几个丫鬟忙上去压住她的手脚，半晌才停歇下来。

　　佘太夫人在边上一直看着，久久不曾说话。等殷云薇又重新恢复安静之后，她才放心地将殷鸿瑞叫了出去。

　　殷云薇的院子并不大，但是景致却还不错。院子的中央有一颗香樟树，此时叶子尚未落尽，还有些余荫可以遮挡阳光。树下则是很普通的石质一桌四椅。

　　殷鸿瑞伺候佘太夫人在石椅上坐下，佘太夫人轻轻摩挲着日日在外风吹雨淋而出现坑坑斑斑的桌面，感叹道：“云薇此处便是如此一张桌子，都比不得徐氏母女那儿的一张杌子。”

　　殷鸿瑞垂手听训，心中对佘太夫人说的有些不以为然。若以嫡庶为尊，马氏需在萧氏灵前执妾室礼，与三位姨娘地位上并无差别，若以长幼为尊，殷云薇则要比徐姨娘的两位女儿小上一两岁。无论哪方面来讲，殷鸿瑞都不认为自己对徐姨娘母女的好有错。徐姨娘能讨得自己欢心，那么自己便给她想要的。这有何错？

　　佘太夫人见殷鸿瑞面露不屑，心知儿子不会明白这后宅之事，便另提一事，让香玉也出来了。

　　香玉到了外头，先是行礼，问道：“老爷、太夫人，唤奴婢可有事？”

　　佘太夫人温言道：“莫怕，云薇的病怪不得你们头上。我只问你，这些日子云薇可有反常之处？”见香玉面露犹豫之色，又道，“你只管说出来，莫要有遗漏。”

　　香玉跪下，将前些日子殷云薇询问马氏之事一一说了出来，莫不详尽。

　　佘太夫人与殷鸿瑞对视一眼，佘太夫人又问：“还有其他没有？若是有别人的，也算。只要关于云薇的都说出来。比如……有无人送东西过来？”

　　香玉细细思索了一下，然后笃定地摇头道：“奴婢并非掌管这些物事，是以并不知晓。只是这些日子小姐一如往常，并不见特别喜爱的陌生之物。吃食上头也是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

　　佘太夫人点头，让她起来，又叮嘱了一番仔细照顾殷云薇的话之后才放人走。

　　殷鸿瑞望着香玉离开的背影，困惑地问佘太夫人：“娘亲是怀疑云薇此番，乃是被人……害了？”

　　佘太夫人抬头看着殷鸿瑞的眼睛，她从中看出了殷鸿瑞的一颗爱女之心，却也不敢将心中所思全盘托出。

　　“病前无人送礼，证明东西不是从云薇院子里的。不过……我更为担心的则是云薇所问那事。”

　　殷鸿瑞皱了眉头，他不觉得殷云薇身为小辈有资格过问长辈房里的事儿，这不像官家闺秀所为。念头一转，殷鸿瑞又将马氏给记上了一笔。若是妍娘还在，必不会将子女教成这幅样子。说到底还是马氏的身份和教养……

　　佘太夫人接着道：“想来这个问题必定困惑了云薇许久。自小芬娘便怕外人说她身为继母无德冷待庶生子，甚至与我商量是不是不生更好些。”

　　殷鸿瑞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他倒是知道马氏向来谨小慎微，在自己面前更是低到尘埃里头去。从不敢正眼与他对视，也不敢对他的决定有半分违背。马氏应当知道自己嫁入殷府正是因为他无嫡子，可还是提出了这个想法。那般柔弱的马氏，竟也会有这样的坚持吗？

　　“这个想法自然被我否决了。可虽然后头有了云薇，你与芬娘的关系还是不融洽。有了孩子的芬娘愈发怕自己想的那一天会到来，不仅将未断奶的云薇送至最远的院子，还对其不闻不问。”佘太夫人看着殷鸿瑞，心痛地说，“难道芬娘的苦心，你真是一分不懂？你对妍娘不忘，我能明白。妍娘的确是女子中的翘楚，可你如今对徐氏的偏爱又是为了那般？！”

　　殷鸿瑞立马跪在佘太夫人的面前，垂头思考自己在与马氏成亲之后这几年发生的事。但是能让他回忆起来的极少极少，全都是已经被关进祠堂的马氏模糊的面目。

　　“云薇这次会问出心中早有的疑惑，难道不是忍无可忍了吗？保不准……就是因为这事儿而思虑过多才倒下的。”佘太夫人突然厉声道：“你宠爱徐氏我管不着，可你莫要宠妾灭妻便好！难道你已忘了前朝哀帝时王驸马之事？”

　　殷鸿瑞如遭雷击。王驸马么？他知道的。不仅伙同妾室杀害公主，并且将公主的尸首抛于荒郊，任由野狗分食。待众人找到之时，已不见本来面目。甚至还为了哄妾室开心，将公主所生子女全部当着妾室的面一一残虐至死。

　　此事被府中一位善良的侍女拼死揭发后，满朝文武皆为此震惊。王驸马与那妾室虽然皆是了剐刑，可惨死的公主再也无法活过来，以及那些无辜的婴孩也就此悲惨丧命。

　　此后前朝的各位公主皆以此而自危，朝中不时传出某驸马或其妾室死去的消息。

　　殷鸿瑞不觉得自己与那丧心病狂的王驸马有一分相似。可是正所谓知己莫若母，难道母亲真的已经觉得他有王驸马恶行的倾向了？

　　不不不，自己平日不少马氏母女吃穿用度，亦不曾刻薄相待。三位姨娘也是对马氏恭恭敬敬，毫无半点恃宠而骄的姿态。

　　可是俗语言旁观者清……

　　佘太夫人见殷鸿瑞心中正在天人交战中，心知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也到此为止，“行了，你回前头去吧。明日还需上早朝。”

　　殷鸿瑞忙起身扶住站起来的佘太夫人，问道：“那母亲呢？不如我送母亲回去？”

　　佘太夫人轻轻拍拍他的手，“不了，我在这里守住云薇。”说到情动处不住地拿绢帕擦眼泪，“若……若是真不行了，好歹身边还有我这个亲祖母在。”

　　殷鸿瑞闻言心里也不好受起来，但正事远比殷云薇更重要，是以他泪别母亲，回了前院。

　　途中经过祠堂时，殷鸿瑞停驻了许久，最终还是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形销骨立的马氏正跪在佛堂里头，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着木鱼，口中振振有词地念着经书。

　　殷鸿瑞在她的身后站了许久，最后还是没有出声惊动她，转身回了前院。<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