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知府县衙内，廖知府正焦头烂额地看着舆图。
“大人！”衙役灰头土脸地进来，“叛党又进攻了。”
廖知府阴沉着一双眼，“城门那头情形如何？可还抵挡得住？”
“情势不妙，大家伙儿已经好些日子没吃饱饭了。已经有不少人打算偷跑投降去城外，被我们抓住了几个。”
廖知府跌坐在太师椅上，扶着自己的额头，缓缓道：“若要走，我不留他。只管叫他们走。”说着睁开眼，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衙役，“可他们得知道，一旦出了城投靠敌军，届时便视作叛党论。”
“小的必把此话带到。”衙役犹豫了下之后答应了，而后匆匆出去。
廖知府双手放在扶手上，仰头看着上方的屋顶。
府衙的粮仓已经没有了余粮，就连那些昔日以偷粮为生的老鼠也被施计抓住烤了分食。广平城中各位乡绅亦是鼎力相助，各府的库粮都没了，眼下只有那些空放着当无用物看待的银钱而已。
广平城被困，里头出不去，外头进不来。就算有钱也没有办法出去买粮。
自己要投降吗？廖知府这样问自己。他把目光看向桌上的沙盘，又调转目光从沙盘看向墙上挂着的那把银枪。
开城，兴许百姓的性命可保，他却难逃一劫，即便开城后自刎，恐怕府上的家眷也不会落得太好的下场。
不开城，这广平府的百姓恐怕都得饿死城中。如今这广平府上除了人以外就再没别的活物了。牛羊马狗鼠蛇虫蚁，能吃的全都拿来吃了。隆冬时分，草木不生，大家也将草根树根一一挖出充饥。
再下去……恐怕逃不过前朝末年人吃人的情形了。
廖知府抹了把脸，他看过那段残酷的历史记载。叛军的粮草板车上，运的不是粮草，而是一条条风干的人大腿。
如此残虐的事情，他不许在自己管辖的广平发生。
廖知府站了起来，从墙上取下那柄银枪，紧紧地握在手中。当年练的枪法恐怕已经生疏了，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只是心中还存着彼时的勇武之气。
廖知府的夫人宁氏从外头回来，她撩了裙角，跨过大门，“夫君。”她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多日未曾进食了，好歹吃一点。”
宁氏的目光凝聚到了那杆银枪的枪头上，平静地道：“夫君作何决定，妾身都会觉得好。”她朝身后的小丫鬟看了眼，丫鬟会意地点头，不多时取来一柄银刀，交到宁氏的手中。
廖知府轻笑，道：“当日新婚之夜的话，我终究是食言了。”
宁氏笑出了泪花，“夫君说笑了，”她低下声音，温柔地道，“这十几年来，妾身从不曾觉得吃了苦头。有夫君的陪伴，妾身便知足了。”
“芷儿呢？”廖知府问道。
“我已命人将她妥善安置了，即便叛军攻下此城，一时半会儿也断不会找到她。”宁氏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夫君与我就这一点血脉，我不会令她枉死，令廖家绝了后。”
廖知府踱步上前，因腹中饥饿，步履有些不稳。他走到宁氏的面前，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头埋在了她的肩上。
宁氏发觉自己肩上的衣服湿了，可她却并未点破。
两人如此站了一会儿。
廖知府道：“娶妻如此，我之幸也。”他牵起宁氏的手，朝外头走，“我们去城墙上。”
宁氏轻笑了声，“夫君先将东西吃了再说。”她端过那碗清粥，递向廖知府。
廖知府接过碗，一仰而尽。随后拉过宁氏，大步地走出府衙。
府衙外头一片狼藉，各处都有人贴着墙根或坐或站。
“城中的大夫们都将药材拿了出来，或熬药治病，或煮药粥为百姓充饥，此时恐怕药库俱已空了。”宁氏看了眼边上，对廖知府道，“再过几日，恐怕便撑不住了。”
廖知府沉声道：“不知其余几县情况如何。如今我无法调兵前去中军都督府求救，派去顺天府的信使也久久不回，恐是已遭了不测。”
两人说着登上了城墙，站在城门上头往不远处看去。
前面不足一里地便是叛党的驻扎大营，此时炊烟袅袅正在做饭。
廖知府明显听到了自己身边的小兵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心中不免叹了口气。莫说是他人，就是自己此刻腹中也犹如鼓鸣。
“夫君，你看！”宁氏指着远处滚滚烟尘，“莫非叛军要攻过来了？！”
廖知府匆忙举目察看，果真如宁氏所说。有一支部队离广平越来越近。他忙道：“准备迎敌！”
城墙上传下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全城。眼神木然的士兵们机械地举着手中的兵器，抵抗还是投降。这是此时每个人心中想的。
宁氏握着刀的手出了汗，显得有些滑。她将刀换了手，将汗手在裙上擦了擦，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的攻势。
事情有些不对劲，看这烟尘不像是叛党的人数能造成的。是迷惑之计，还是敌方的援军来了？
宁氏咬牙，双眼几乎要瞪出火来。
老天不公！
廖知府还在城下指挥部署之时，有人来报：“大人，夫人带着人冲杀出去了！”
“什么？”廖知府手中的舆图掉在了地上，眼泪盛在眼眶上摇摇欲坠。
“阿馨！”廖知府往前走了几步，却一阵头晕目眩。
周师爷赶忙扶住了廖知府，厉声吩咐道：“快些把夫人追回来。”
“不，”廖知府咬牙道，“不许去追。你们继续守城，莫要让叛军有可趁之机。”
“可夫人……”周师爷忙问。
“让她……去。”廖知府强撑着身子站稳。
“报！有一支军队离城门越来越近，是否开城迎敌。”
廖知府闻言赶忙冲上城墙，果真有一支部队就在眨眼间到了城门前。
“准备投石！”廖知府道。
“慢着。”周师爷阻止道，“大人快看，那是中军都督府的旗子。”
边上的士兵高兴地眼睛都亮了起来，“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小心有诈！”廖知府心中非常怀疑，他派出去求救的人全都被敌军抓住了，砍了人头送到城中来。根本就没人逃过。是谁通知的中军都督府？
“投石。”廖知府沉声道。
士兵犹豫地看了周师爷一眼，见后者缓缓眨了下眼睛，便定下了决心，喊道：“准备！”投字还未出口，城下便有人高声道。
“廖知府快些开城门，吾乃中军都督府佥事高元和。”
高佥事？！周师爷往下看，希望能看得清人，可惜因为城墙太高，只能看得到一个大致的轮廓。
此时远处又一面旗帜渐渐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是皇旗。”周师爷惊喜地说道。
“广平府知府廖云泊快快开城，吾乃兵部左郎中，赈灾天使殷鸿瑞。”
“开城门！”周师爷大声道，“快开城门！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广平府关闭了几个月的城门终于开了，城中的士兵几乎都没有了打开它的力气。大家都见过那些被送回来的信使的人头，没有人相信朝廷真的派来了援军。
高元和带着人马从城门疾驰而入。
“夫人！是夫人！”一个老兵叫了起来。
头上包着麻布头巾，手提大刀的宁氏骑在马上，跟着部队一起进城。她的身上伤痕累累，原本便是抱着必死的心情出的城，没有想过自己能再次回到这广平城中。此刻回来，恍若梦中一般，宁氏不敢置信地骑在马上，反复地确认着眼前熟悉的景象。
“夫君。”宁氏见到蹒跚而来的廖知府，“夫君，妾身此番出城便再没想过能见到夫君……”
夫妻两个在大街上抱头痛哭。周围的百姓们见了此景，莫不哭泣的。
闭城数月，终于等到了援兵。这段日子里种种的苦处皆是罄竹难书，可他们竟然还是咬牙扛了过来。
进了城的高元和见了城中的苍凉景象，心中一悸，忙下令将粮草卸下，找了地方支起大锅煮些食物。又让百姓莫要争抢，一人一碗，人人有份。
廖知府在宁氏的搀扶下，朝殷鸿瑞走来，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下官不才，无力抵抗叛军。还请大人责罚。”说着朝殷鸿瑞一拜。
殷鸿瑞将人扶起，看向他身后泪流满面的宁氏道：“廖大人有妇如此，着实让人羡慕。”又叹道，“宁夫人堪为天下女子的楷模。”
宁氏羞红了脸，将廖知府搀扶着陪着殷鸿瑞一路巡视着广平城的样子。
百姓因为有了盼头，个个一改先前死气沉沉的样子，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分食物。
高元和和白子卿二人则从不远处赶来。
白子卿率先下马，问道：“此处可置有医治百姓之处，我还懂点歧黄之术，希望能用的上。”
宁氏道：“这位大人请随我来。”
白子卿朝宁氏微微欠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随着宁氏走了。
高元和叹道：“此番多亏了廖知府顽抗。否则这广平恐怕早就落入敌手了。”
廖知府咳嗽了几声，正欲说话，却突然发不出任何声音，毫无预警地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宁氏不经意地回头，瞥见了这一幕。
“夫君！”<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