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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章 晒箱

往昔今犹在 辜小卷 6841 2022-11-24 17:23

  这豫章的气候本就温暖湿润,再叫黄梅季里的雨水这么一下,湿气霉气全生出来了,好容易迎来了日头,又恰逢农历六月初六,秀容领着全家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浆洗晾晒,一家大小搬箱倒柜、搭竹架篙地忙得不易乐乎。

  “累死我了!姆妈,今日非得要晒这么多东西吗?不能留着明日再晒,我看这天明日一准还是晴呢!”怀恩挽袖叉腰地倚在天井里那排翠竹下问正忙碌着的秀容。

  “是啊,这一天里里外外搬进搬出的,可真够累人”怀远在一旁附和着,说完仰头灌下一大杯茶水,怀恩见他一饮而尽,连忙抢过茶碗来说:“你倒是给我留点啊,又喝了个底朝天。”

  说罢两兄弟闹了一阵,秀容见状道:“别闹了别闹了,累了就一旁去歇会儿,别碍着大家干活。”

  水蓝抱着一团被袱面子走过来道:“姆妈,我看你忙了这大半晌的也该累了,你也一旁歇着吧,有我和老妈子们就行了。”

  秀容嘴上应着,手脚却没停下来依旧忙着,嘴里头头是道地说着:“还是我水蓝最懂事,懂得心疼我,哪像你们两个浑小子,成天没个正形,你们是不知道,这六月六晒衣箱①可是有讲究的,老辈们都说今天这个日子是龙王爷和寺庙菩萨晒衣袍的日子,‘阳气’足得很,把家里的东西拿出来都照一照,可以去去阴晦气,这是一层,再一层过了这么一个冬春,让这些东西见见太阳,去霉除湿,那晒过的被子褥子你们盖着不也觉得有日头香吗?”

  怀远听了满脸不屑地道:“什么阴啊、阳啊、龙王、菩萨的,我们校长William先生说了,那些都是Superstition,也就是迷信啦,都是鬼神说,不能信的。”

  秀容不悦地道:“别跟我抖洋文啊,你娘我可没读过洋书,是鬼神又如何?他们洋人还信奉上帝呢,那不也是神仙吗?怎得他们能信洋神仙,就不许我们信我们的土神仙了。”

  怀恩见母亲面露不悦,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怀远,那举动透着层“你个愣头青,嘴上没个把门的就是不稳”的意思,随即对秀容说:“姆妈,别理他,怀远就爱瞎嚷嚷,我先前还在想呢,这被褥叫太阳这么一晒又松又软的,今天夜里定能睡个好觉。”

  秀容帮着水蓝将被袱面子搭上竹蒿,将那被袱面子牵扯平整了说:“这才像句话,怀远,不是妈说你,你虽是聪明,可这说话办事就是不如怀恩讨喜,你是什么都看依着自己的性子来,往好里说这直肠直肚的叫爽快,可是往坏里说,你这样的性子在外面是极容易树敌的,凡事婉转一点总不至于吃大亏,知道吗?”

  怀远站在那撅着个嘴不吱声,水蓝见他那周身别扭的样子赶紧替他解围:“姆妈,今天中午咱们家吃什么呀?老妈子们都在忙着浆洗东西呢,都这会子了,再不做一会儿大家可都要饿肚子了哩!”

  秀容看看天色说道:“哟,都给忙昏头了,这家里头一团乱的,中午咱们就不举火了,怀远,你到铺子里去,叫铺子里多备些扮米粉条②的佐料来,先前浆洗东西煮了好些米粉条,今日中午咱们就吃拌米粉条得了。”

  怀远得令,乐得可以不用听母亲唠叨又可以躲懒不用继续干活,早一溜烟地跑出了门,不大一会儿只见更生一左一右拎了两个大食盒子由前院进来。秀容见着更生进来,忙让人引着他进了饭堂,待他把东西放下从饭堂里出来时问他道:“铺子里今天可还忙?”

  更生答:“回太太,不忙的,家家都忙着晾晒东西呢,还不得空上铺子里去消遣。”

  秀容听了道:“铺子里既是不忙,你也就在这里吃了走,怀远他人呢?怎没见他同你一道来?”

  “小少爷说想上同学家去玩玩,跟老爷说了声便从铺子里走了”更生回道。

  秀容叹口气道:“这孩子,玩心怎得这般重,一玩起来就没个够,他吃过东西了没?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别叫他饿着,唉!当真是让我操心极了。”

  “太太您且放宽心,他已经吃过了,方才在铺子里说肚子饿,等不及回来吃拌米粉条就在那吃了些点心”更生一五一十地回着秀容的话。

  秀容由腰腋间的纽扣上抽出帕子擦着面上沁出的细汗说:“罢罢罢,由他去了,怀恩,去后院把你姐叫来,让老妈子们把碗筷准备好,再叫她们把那些粉条子过道水端上来,忙了这一晌午的,想来都该饿了,把饭先吃得了再去接着忙罢。”

  更生先前四下里打量着没瞧见水蓝心下好一阵失落,刚想同太太说铺子里备下了他的饭,这会子听说水蓝在后院呢,自然将那要回铺子里吃饭的话吞落下去,在饭堂里帮着擦桌抹凳、端碗摆筷的,待大家正要吃时,这才见水蓝缓缓地走了过来嘴里笑着道:“我可当真是饿了,老远就闻着了这拌米粉条子的香味!”说罢同秀容和怀恩坐在了一桌上,只见她坐下却并不忙着吃,而是照着西式的规矩做了番祷告才动筷。

  谌家的下人们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倒是和下人们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更生,远远看见她这举动纳闷得紧,心中暗想,方才不还说饿了,怎么不着急吃,倒先念了一堆听不懂的洋话?自觉这城里小姐真是好生奇怪,随即眼睛扫过四周的人,发觉一个个都是熟视无睹的样子,心中又想,看来我真是“鳝鱼当蛇看——大惊小怪”了,一颗心这才安定,不到一会儿又忙上了,盘算着要不要跟水蓝打个招呼,恰好水蓝瞥见了更生便问他道:“更生也来了,你的手可好全了?”

  更生一喜,方才还不知道要怎样同她说上话呢,这会子她竟主动招呼起自己了,更不曾想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水蓝还惦记着他的手上的伤,心里可是开了花一般,遂走上前去将手伸出来,握拳伸掌地展示了一番答道:“你瞧,早好利落了,那药可真是灵验得很,现下连疤都没留呢!”

  四喜看过之后很是满意,一边吃着一边同秀容说:“成忠哥配的这药当真是好用,百试百灵,什么时候四喜来瞧您了或是您去瞧她,定要跟她说说,让成忠哥再配些来。”

  秀容道:“说起四喜,她做的拌米粉条子可是最得我意的了,这丫头自从嫁了人,我想她一餐米粉条可想得够呛!”

  “这么想人家,得空去看看她好了,还能叨扰她顿米粉条,再带上些药回来,一举三得,多好!”怀恩插嘴道。

  秀容停了停筷子道:“她刚嫁人那会儿还常来的,有了孩子之后便来得少了些,如今孩子多了想她更是抽不开身,这一程我也忙得紧,等我松快些我是想去瞧瞧她的。”

  正说着话呢,外面有个邮差报谌家有信来,怀恩跑出去接过信道:“可巧得很,刚刚姆妈还念叨着呢,这会子信就来了”说完将信递与秀容。

  这信正是四喜来的,信上说,她与丈夫由清江县迁居到浔阳去了,因为走得急没来得及向太太一家子道别,心下挂记得很,特来信一封说明,并留下地址以作书信相通,说是太太家中若有人去得浔阳定要上她家坐坐,后面又话了些家常,如此云云。

  怀恩见秀容看了信后面带伤感之色,便说道:“四喜去到浔阳了,这倒是好,等三伏的天,咱们上庐山上避暑去可不得路过浔阳吗?我还嫌这一路舟车劳顿的没个地方可以歇歇脚呢,这下可好,上她家好吃好喝地歇上几日,回头有力气上山上玩去了。”

  秀容道:“少拿话来安慰我,避暑哪里非得这路途遥遥地上庐山去,梅岭③可不近得多。”

  “姆妈,梅岭有梅岭的好,庐山有庐山的妙,就是因着庐山远,难得去,不都说物以稀为贵嘛,你要是不去,我可跟怀恩、怀远一道去了,到时见了四喜,她若问起您,我就同她说,太太嫌你越住越远,不方便她瞧你,索性再也不瞧你了,眼不见心不烦!”水蓝说完冲怀恩做了个鬼脸。

  怀恩附和着频频点头,从旁补了句:“四喜听了这话,不定有多伤心呢!”

  秀容用筷头指了指水蓝和怀恩,好气又好笑地道:“这俩孩子,叫我说什么好,这般调皮,也不知是随了谁?一会儿吃得了,我进屋去歇会儿”说着又指了指几个老妈子,接着说:“你们把碗筷洗得了,也去歇会,回头把厨房跟柴房理一理,再洒上些艾草樟树叶,驱驱虫”然后调转头对水蓝和怀恩说:“你们俩就前院一个后院一个,看住东西,别叫些鸟啊雀啊的落在上面了”秀容一一交待完毕,放下筷子接过老妈子递上来的茶水漱了漱口便径自回房歇息去了。

  吃罢饭,怀恩坐在前院天井里打盹儿,水蓝则拿了本小说坐在后院里看,偶尔挥着手里的鸡毛掸子赶赶雀子,很是逍遥。更生帮着老妈子们打满了两缸水,拿着食盒子期期艾艾地蹭到后院来了,四喜听见有动响抬头一瞧,见是他便道:“咦,你还没走呢。”

  水蓝说话时太阳正照在她身上,叫这太阳一晒,一张雪白的脸子上平添了些粉嫩之色,许是今日忙着干活没功夫打理头发,随意地挽了个发髻在脑后,虽有些许凌乱却也透着别样的美,额前的覆发将她那面庞修饰得更显玲珑有致,衬得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她身上穿着件杏色印着莲叶荷塘的绢丝旗袍,那旗袍滚着道墨绿色的边,严丝合缝地将她那少女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更生觉得,这可比那些广告画上的女郎还要美呢!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回着话道:“刚才帮老妈子们担了些水,现下就要走了。”

  刚转身,水蓝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叫住他说:“你别忙着走,去搬张杌子④来这里坐着,帮我赶雀子可好?我这书正瞧得起劲,不想分神呢!”

  更生哪里还能不乐意,放下食盒子,随手搬了张杌子来与水蓝并排坐着,手里拿着从水蓝那里接过的鸡毛掸子偶尔赶一赶鸟雀,大部分的时候都在偷偷地打量水蓝。水蓝那时正看到一处好玩的地方,脸不上禁泛起阵阵笑意,更生见她眉眼带笑,便问道:“这书上说了些什么,我瞧你看得很有趣味。”

  水蓝将书摊在膝上同他分享道:“说是有一个盗贼想去掘一个大户人家的新墓,哪知不巧得很,那天夜里刚好有个醉汉醉倒在那座墓边,见那盗贼来了,便同他说着醉话‘你怎得现在才来,我可是等你许久了’话说着要拿手去推那墓碑,那醉汉当那是他家的门了,边伸手去推边说着‘咱们上家里喝去’,把那盗贼吓得差点晕死过去,拔腿就跑了。可不是好笑得很吗?”

  更生听了也笑出声来,随即说道:“说起醉汉好玩的事情可多了,我们村子里有个人贪杯得很,有一回他家请客,又喝多了,众人就将他扶去床上歇息,哪知散席后四处寻他不得,他那婆娘寻了他一宿,想着这会子还不见人,怕是凶多吉少,急得坐在床上哇哇大哭,这一哭倒好,只听见床底下一阵响随即露出个男人头来,把他婆娘惊着了,跳下床顺手操起地上的鞋就上前一通打,打完才发现那是她自家男人。”

  水蓝听了自是一阵笑,索性将书合起,不看那小说了,让更生同她说些乡邻的趣事,更生得着这个指示,像是领得了什么要务一般,上劲儿的很,一股脑地将十里八乡的那些趣闻都倒了出来,绘声绘色地说给水蓝听,只听见那个下午谌家后院里笑声不断,直到日头偏西,更生才意犹未尽地提着食盒子一路小跑着回铺子里去了。

  更生喘着气回到店里,被万伯逮了个正着,质问他为何送点作料过去竟要了半日之久?更生避重就轻道:“太太非留我在那吃中饭,吃完了帮着担了些水,后来大小姐又让我看住晒场,所以就晚了。”

  万伯语重心长地道:“既是这样,那我也就不责怪你了,难得东家器重你,你可别不知轻重误了前程,你从乡下来,这城里的花花世界想来是容易叫你眼花心乱的,叔怕你眼界开了心思也开了,在这茶铺子里待不住,像那些时髦的青年一样,要讲个平等自由,若是衣食都堪忧,谁还讲究得起这些呢?做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本,知道吗?”

  “叔,你可不要错怪我,我真是在东家家里帮着干活呢,没有去外面瞎逛,我知道自己的出身,现今有口安生饭吃,还有您和东家提携我,我就像掉进蜜罐里了一样,不会做那忘本的事情。”

  万伯频频点头道:“你明白就好,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你别嫌我啰嗦,你母亲不在,父亲又不知事的,我将你从老家带了出来,这身上就少不得担着些责任,你若好倒好,若不好,我是既对不起你爹娘又对不起东家,所以难免对你严厉些,若是有让你受委屈的地方,别怪叔啊!”

  更声道:“叔,瞧你说的,我哪里来的委屈,你说的,我都懂,都记在心里了”见万伯点着头又道:“要是没别的事,那我先去干活了。”

  转过身,他心里犯起嘀咕来,万伯平白无故地为何要同我说这些话,莫非他老人家看出来了我对大小姐的情意?唉!大小姐,我自是对她有情的,有情又能怎样哩?自己哪一点配得起?唉!算了算了,不想了,本来这也就是自己一厢情愿,八竿子挨不着的事,何苦自己来扰自己呢?

  他虽是这样苦劝自己,只是夜深人静之时每每想到那日的情形总是叫他难以释怀,那些源自心底的暗涌一层层地席卷而来,搅得他彻夜无法安睡。

  ①南昌的气候温暖湿润,每年农历六月六之前,都是梅雨季节。故此南昌居民素有“六月六晒衣箱”的习俗,实际上也应是对太阳的一种崇拜。

  ②米粉条,也叫米粉或米线,一种大米制成的主食,吃法很多,拌、炒、煮等,很受南方地区人士喜爱。

  ③梅岭为南昌西郊风景区。

  ④杌(wu四声)子原指一种矮而无枝上平的光木头,作为一种非正式的坐具,宋以后逐渐演变成正式坐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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