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眼看见宋雪涵时，除了排斥还是排斥，尹蔓不愿再与往昔的人事物有任何牵连，回不去的事不如不要听不要想，今非昔比，只会徒生怨怼。然而这个学妹二了吧唧的，竟让那排斥感无端消减了两分，和猪妹神似，她对这类标注着二货属性的人大约总有些天然的迷之包容。
“我有什么好看的？”尹蔓问。
“就，好看啊。”宋雪涵不明就里，心想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尹蔓和她说不拢，无语地打算走人，宋雪涵又朝她咬紧牙关握了握拳，腮帮子鼓鼓的，音调又小又尖：“学姐，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尹蔓：“……”
好一只仓鼠。
她这几天累得够呛，带着宋雪涵聊胜于无的打气下班回家，尹蔓轻推开门，先探头探脑地观察一番，暗自祈祷千万别碰着姜鹤远，她与他最近陷入了冷战的怪圈，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原因，只是气场陡然破了洞，往日的默契漏得一干二净，尹蔓如今看见他就不自在。
客厅里没人，她微微舒了口气，还没走两步，就见姜鹤远站在前方的楼梯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显然，他将她刚才的蹑手蹑脚尽收眼底。
姜鹤远冷笑：“真巧。”
他理解她想与自己保持距离，但有必要这么避如洪水猛兽？
尹蔓事与愿违，尴尬地站在原地：“是啊。”
他绝不向她移动半步，居高临下地把东西随手一递：“你要的。”
她硬着头皮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牛皮纸袋，将文件掏出来一看，居然是补办好的身份证户口等各种档案。
尹蔓如获至宝，死死捏着那薄薄的纸张，就是这些纸，为难着她寸步难行，享受不到正常人的权利，见不得光地活着。
受够了，解脱了。
她指尖泛白，抬头怔怔凝望着他。
早在尹蔓说自己身份证被扣下时，姜鹤远就已联系何雍帮忙在做，只是户口和档案补调起来比较麻烦，直到现在才寄过来。他轻描淡写地说：“你的学籍挂在附中，等入学后就归档。”
尹蔓目不转睛地盯着身份证小巧坚硬的卡片，上面印的还是她的旧照，她抿嘴笑着，唇边透着若隐若现的梨涡，满是不谙世事的稚气。那年办理时刚满十六岁，外婆素来没有什么过生日要送礼物的概念，吃生日蛋糕的次数寥寥可数，每年煮碗面就当又长了一岁。
尹外婆第一次提出要送给她生日礼物，就是这张身份证，代表着她的乖囡囡从此长大成人，承载着千言万语的担忧，今后的路得靠自己走，风雨也要一个人坚强地顶起来了。
一语成谶。
眼中泪意翻滚浮涌，她郑重地对姜鹤远鞠了一躬：“谢谢。”
他这才下了一步楼梯：“不用客气。”
连日来的疏远总算有了些许缓和。
姜鹤远问道：“你还在找房子？”
“嗯。”
他终归还是妥协了：“你就住在这里，平时也没人会干涉你，和一个人住有什么区别。”
“那不一样。”
他们都清楚，那不一样。
其实尹蔓很有些骑虎难下，图书馆昨天发了工资，她明明清楚这钱是姜鹤远给的，却不得不接，毕竟自己也付出了劳动，可是哪有员工和老板住在一起的？她既然决定去读书，也不会因为和姜鹤远的事而有所改变，只有趁着中午在H大附近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住处，许多事挤压在一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找到了和我说一声。”
“我会的。”
H大位置较偏，校外有许多自建房，基本以学生住宿居多，好一点的小区都被租满了，尹蔓挑了几个将照片拍了发给姜鹤远，都不尽人意。
不管这其中带了几分私心，反正他就是不满意。
时间一天天磨着，尹蔓终于急了：“大家都这么住，前后上下都是学生，能有什么安全问题？”
他消息回过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哪有那么多万一，我也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没哪儿比别人特殊。”
姜鹤远冠冕堂皇，振振有词：“就算你着急，也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安全问题。”
“我考虑得很清楚。”她打字速度跟不上，索性发了语音：“姜教授，我是成年人了，我有照顾自己的能力，麻烦你相信我。”
那边再不回话。尹蔓疲倦地清点完归架的图书，从阅览室里出来，看见宋雪涵正站在外面走廊上打电话，急切地说着什么，音量越抬越高，她想走过去维持纪律，就听她嚷道：“你要搬走也不提前和我说，我现在去哪儿找舍友啊！”
尹蔓耳朵一动。
她很生气：“你怎么那么奇葩，合着你不住这半个月水电也不交了？！”
她上前拍了拍宋雪涵的肩，比了个“嘘”，宋雪涵惊讶地望着她，尹蔓指指周围，她才反应过来，尹蔓用口型悄悄说道：“先挂了。”
宋雪涵听话地挂断电话，一副犯了错的模样。她等了一会儿，见女神还不走，于是主动开始回忆自己还做错了什么。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看了半天。
尹蔓咳了一声，努力不让自己显得突兀：“你在外面合租？”
宋雪涵端端正正地站着：“是的！”
这军姿，差点没往下接句“长官”。
“在哪儿？”
她一板一眼地答道：“学校附近的新安花园。”
等到尹蔓仔细打听着房租、户型和环境，宋雪涵才渐渐回过神来，受宠若惊：“学姐你要和我合租？！”
尹蔓琢磨道：“你什么时候方便带我去看看吧。”
心动不如行动，当天下午尹蔓就和宋雪涵去慎重考核了该小区，她没吹牛，里面果真不错，尽管比不上姜鹤远住的，但也是个正规商业小区，都是电梯房，绿化整洁卫生干净，保安物业什么的应有尽有。
宋雪涵对于女神要和她同居这件事求之不得，大力推销着：“这儿物业挺负责的，房东人也不错，我租得早，大一就租了，这么久了从来没来视察过，周边房租涨得厉害，但一直没给我涨过价，特省心。”
尹蔓到房间逛了逛，宋雪涵室友的东西还没全部拿走，有点零乱，但能看出卧室不小，里面有张小书桌，洗手间厨房客厅公用，每人打扫三天。她十分满意，唰唰拍了好几张照片，用美图秀秀精心挨张美化，还加了点光线，又在网上复制了一段卖房的专业溢美之词才发过去。
“这是哪里？”姜鹤远问。
“叫什么新安花园，离学校不远，走个十来分钟就到。”
他这次没再提出异议：“明天我来看。”
翌日姜鹤远看房时，宋雪涵也在，见到他万分欣喜，一上来傻话突突往外冒：“姜老师，你给我签个名呗。”
姜鹤远匪夷所思，“你拿来干嘛？”
“卖。”宋雪涵坦诚极了。
姜鹤远：“……”
尹蔓习以为常，淡定介绍道：“这是我高中时的学妹。”
宋雪涵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这是我高中的学姐！”
姜鹤远：“……”
宋雪涵灵光一现，激动地说道：“对了，姜老师，旁边就是咱们学校老师的安置小区吧，您也住那儿吗？”
“工作室在那边。”
她热情招待：“那您没事就来玩儿啊。”
“好。”
尹蔓：“……”
昨天你怎么不说？
姜鹤远将一兜子借口揣摩了半天，能提出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这里确实是目前看到的最合适的，离自己也近，尹蔓态度坚决，再强迫又有什么意思，白她劳累一场，适得其反罢了，干脆什么都懒得再说。
家长一首肯，宋雪涵便赶天催地的吩咐室友速度操家搬走，顶着室友的白眼监督她收得一点不剩，她握着尹蔓的手，恳求她务必尽早搬过来，否则自己一个人睡觉会怕鬼。姜鹤远跟看缺心眼似的看着她这个所谓的学妹，不知道她是怎么考进的H大。
住宿总算尘埃落定，了结尹蔓一件心头大事，回去路上，她迟疑地说道：“明天正好周末，那我就收拾着搬家了。”
半晌，姜鹤远才“嗯”了一声：“……明天叫我，开车送你。”
尹蔓晚上打包行李，在姜鹤远家住了这么久，恍若遍布了她的痕迹，然而当所有物件收拾完毕，也不过如此而已。过不了多久，屋里另一个人的存在就会被尘埃覆盖。离别历来不易，不舍愈演愈烈，刹那间她甚至有种“不搬了”的冲动。
冲动过后，该做的还得做。
她倒在床上舍不得睡，意识到这也许是睡在他家的最后一晚了。以后不会再看到他悠然下楼的身影，不会再有人耐心地给她讲题，不会每天早上出门都等着她，不会与他开着夜灯对坐闲谈……
如果时间能过得再慢点。
尹蔓没脱衣服，醒醒睡睡，分秒的流逝不以人的主观意愿为转移，黎明降临，终将道别。
从拂晓微弱的亮光超进窗户，她越来越慌，心里头阵阵发憷，坐不住也静不下来，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尹蔓按捺住莫名不祥的预感，一遍遍劝慰自己，不要东想西想，可能只是因为要离开自己熟悉的安全区，可能只是昨夜没睡好，可能不愿面对与他散场之时……但是越压抑，那惴惴越浓稠，几乎要淹没人的口鼻，惶然窜上后背脊梁骨。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外婆去世前。
她整个人异常焦灼，姜鹤远只当她是搬家太忙，将她载到新安花园，把行李搬上楼后，半口茶也没喝，即刻便要走。尹蔓没有挽留，有些话好像是心知肚明的，眼眸情绪复杂：“这段时间辛苦您这么照顾我。”
他把握着恰如其分的关心：“好好学习，身体最重要。”
“你也是，别老吃三明治。”
“你多保重。”
“你也是。”
他们相对无言，这么僵持着站在门口，谁也没有先提出告别。
宋雪涵诧异地插话：“你们不是亲戚吗，怎么像今后不见了一样。”
而且气氛怪怪的。
尹蔓笑了笑，可不是么，人与人的羁绊就是如此，看似深重，一旦下定决心离开，就此分道扬镳，阳光道与独木桥各不相干。
“我走了。”
“你走吧。”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再见。”
“拜拜。”
送走了姜鹤远，尹蔓将行李放进房间，里面尚且带着陌生人的气息，她把窗子大大敞开透气，呼吸犹如被棉絮堵得严实，闷得不行。
尹蔓把东西一一归置放好，指缝间突然有东西毫无预兆地掉下来。
扑通。
扑通。
这不是它掉落的声响，是她的心跳。
——那是她昭市时的电话卡。
心脏跳得惊骇而激烈，与之相反，围绕了她一整日的无名慌悸戛然而止。这张电话卡虽然一来云市后就没有用了，但是出于种种原因，她并没有扔掉。
尹蔓盯着那张电话卡很久很久，颤抖着手缓慢地将它捡了起来。她中了魔似的，鬼使神差地插到手机上，霎时间，无数信息潮水般疯狂涌入，手机震得近乎失灵，诸多名字缭乱一晃划过，以邵江最多。
响了有五分钟，屏幕才逐渐稳定下来。
满屏重复着触目惊心的四个字：
尹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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