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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京都 第四十章

藤泽先生 叶秭 6333 2022-11-24 17:27

  那家餐厅没有名字。

  它建在山顶,门前颇费心思地栽植了两排翠竹,照着江南风貌建起灰白色院墙,院内每一处景致都究极东方美学,蕴藏着四时之景。

  藤泽优一告诉我,这里的老板就是厨师,他做中国菜,但他本人却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

  我喜欢这里,所以经常和藤泽优一过来用餐,这里没有菜单,但能吃到最地道的妮尔菜。

  但我知道,这并不是一家随随便便就接待客人的餐厅。

  我带着秦川上山时虽心有忐忑,但表面上装出从容的样子。前院,接待我们的是相熟的李先生,他今天做魏晋打扮,朝我作揖时,山风拂过广袖,带出一阵冷梅清香。

  “贵安,藤泽夫人,恭候您多时。”他引我入内,说着汉语,“今日后山有宴,如果您不介意,请允许我为您安排坐席。”

  我没说话。他接着说:“您预定的是单间独席,但今日一早,先生突生办宴的兴致,便取消了包间服务。若您不愿入席,只能请您改日再拨冗前来,今日还望您能成全我家先生的任性。”

  我并没有预定这里的座位,那么预定座位的……是藤泽优一。

  “他们这些有钱人,私底下要见面的,约在什么地方不好,要来这么多人在的工作场所?”清洁阿姨的话从脑中一闪而过。

  “苏苏?”秦川在一旁叫我,“你要是介意,我们换个地方?”

  “不……我不介意。”我对李先生说,“请您带路。”

  虽然来过很多次,但我并不知道这里还有一座后山。穿过院落,又从后门绕出,开始能看到一些自然形态的大大小小的石块,绿茵如绒毯铺就,再往深处走,就能看到一座高高的石壁,壁下蜿蜒伸出一条回环弯曲的水渠,水渠两旁零散摆了十来桌矮几,客人们围绕水渠而坐,谈笑风生。

  我默了一默,觉得这个场面似曾相识。

  这时,从水渠一头飘来一个红漆圆形托盘,托盘在水面上颤巍巍打着水漂儿,间或撞在水渠的渠壁上,又被推动着往下游飘去。托盘停下不动后,离得近的做古代侍女打扮的服务生,马上起身,将托盘从水面拖起,取出托盘上放置的漆器酒盏,恭恭敬敬地呈给自己负责的那桌客人。

  这会儿被呈酒的客人是一对年老的夫妻,两人都穿着价值不菲的和服,老太太将酒盏递给她的丈夫,头发花白的老人含笑接过,起身一口饮下,然后款款吟了一句和歌:“烟霞草迷离,流水自无声。”他顿了顿,朝两旁行着礼,笑说,“我将先人的俳句改了一字,让各位见笑。”

  在座的客人们不约而同拍手鼓掌,坐在他身旁的妻子用饱含爱意的眼神注视着他,两人的手交握着扣在一起。

  这是……流觞曲水。

  我和秦川对视了一眼。

  李先生继续为我们引路,他轻声说:“当酒杯停在您桌前时,您只要将酒饮尽,并吟诵一首诗词即可。”

  秦川落座,接过侍女手中的毛巾。他眼中满是跃跃欲试:“那……别人的诗也行?”

  李先生笑吟吟回应:“是的。流水宴意不在为难客人,只盼您能玩得尽兴。”

  他的任务完成,对我们一一行过礼,就悄悄退下了。

  侍女们将分食后的小碟一一摆上几案,看着那些精巧的食物,我只想着快点离开这里……

  沉默地吃了一会儿,秦川像是看不下去了,举着筷子教育我:“我说你啊,这么久不见了还是这么……你干什么这么纠结?放开心玩一把不就好了?”

  “我是看到你这么兴奋的样子,觉得后怕。”

  “哎——”他夸张地作势捧住自己的心脏,哀怨得像等待了几百年的深闺妇人,“这大半年,我可是无时不刻不在想着我的苏苏妹妹啊!”

  我淡定以对:“谢谢您了,能不能好好吃饭?”

  “啧,没情趣。”他啐了一句,说,“今天要不是遇到我,打算一个人过来吃饭?”

  我抬头,向他投去疑惑。

  “我都听到了,刚引路的那个李先生管你叫什么太太。”他凑近了些,“哎,真分手了?”

  “你又……”

  “我说啊,”他抢过我的话头,“看这里的服务,这顿饭不便宜啊。反正又不是你定的位,不用你出钱啊。咱们呢,好好吃他最后一顿。”

  “哥哥,你真想多了。”

  “嘘。”他说,“你看这一回合的托盘能不能停在我们面前?”

  我远目,那个漆木托盘一路飘荡着离我们越来越近,最终,众目睽睽之下,停在了秦川身旁。

  秦川从侍女手中接过酒盏,他拍拍我的肩:“轮到我了,来,笑一个,开心点。别忘了给我掌声啊!”

  秦川起身,仰头一口喝完酒,脸上立刻染了红色,他咂咂舌,说:“唔……这是果酒吗?”

  人群中响起笑声。

  他扶额,一举一动像在表演舞台剧一般夸张。

  “但我觉得我要醉了……哎,都是我身旁这位美丽的小姐的缘故啊!”笑声中,他朝我抛来一记媚眼。

  在我想要挖个地洞藏起来的时候,他继续说:“所以,今天这里,我要向这位小姐吟诵一句爱的诗言!”

  天啊,这人喝醉了吧?

  我朝后坐了坐,让他的高大身躯挡住我,我暗地里伸出手扯他的裤腿,小声说:“你别闹了!”

  他却弯腰托起我的手,清了清嗓,眼中含光,深情无限。他唱出声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四周一片寂静,他在这尴尬的寂静中将酒盏抛回托盘,潇潇洒洒地……打了一个酒嗝。这一声酒嗝令在座客人如梦初醒,他们终于记得为秦川送上迟来的、违心的掌声。

  秦川靠着他身后的一块石头,问我:“怎么样?”

  我擦擦嘴,对他说着违心话:“嗯,特别好。低回婉转,百转千回。”

  他望着我,笑容渐深。他低着声音:“苏苏,下一回合轮到你的话,给我回复吧。”

  我确定他是醉了。

  我愣了愣,说:“你喝醉了?我们下山吧,我下午还要上班。”

  他闭上眼睛,喃喃:“我……我啊……”他叹了口气,睁开眼,朝我伸出手,“我走不稳,你得扶着我。”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人还有这幅面孔?

  “你等会儿,我去结账。”

  我撒谎了,这里是会员制,挂单按月付款。

  我朝前院走去,路上碰到广袖长衫的李先生,我叫住他,拜托他帮我叫一辆出租车,并且将和我同行的那位喝醉酒的先生送上车。

  “应该把那位先生送去哪里?”

  “他说去哪里,就送去哪里吧。”我说,“现在预约晚餐,还来得及吗?”

  “今晚……怕是不行呢。”李先生露出为难的神色。

  正说着话,一个广袖侍女端着盘子,从楼上包间下来,经过我们,她停下来和李先生致意:“李先生,藤泽先生的菜已经全部上齐。”

  我和李先生同时僵住。我是因为听到了那个姓氏,而他呢?他是因为什么?

  我想,我明白了。

  我僵直着背脊,克制住仰头看包间的念头,继而轻快地冲李先生扬起一抹笑:“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强求了。不麻烦李先生帮我送朋友了,我自己送他回去。”

  李先生照顾周到,送秦川上车前,还给他喝了醒酒药。我并不知道该去哪里,让司机只管往前开,秦川便在身边睡了一路,醒来对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过是喝醉了,你至于一脸如丧考妣吗?”

  我白了他一眼,车行到阪急百货,秦川叫停了车。

  “不开心的话,逛逛街就好了,喜欢什么,哥哥给你买啊!”

  这一天,我几乎扫荡了整个阪急百货。但凡合眼缘的,毫无例外都被我收入囊中,百货店的店员毕恭毕敬地簇拥着我,我头一次见到那么长的一张购物单,收银小姐扫码时,机器发出的滴滴声,短促有力而又持久。

  秦川在我身旁哭丧着一张脸,他用汉语哀嚎,声音都变了调:“喂!大小姐!姑奶奶!我可付不起款!你难道付得起吗?我不会跟你进监狱吧?我还没毕业啊!”

  我淡定地喝着咖啡,从包里掏出一张黑卡。从我得到它的那天起,我就没正眼看过它一眼,更别说使用它。

  我现在知道了,当它刷过机器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和扫过条码时一样短促。收银小姐铺开购物单,将末页摆在我跟前,我从容地在上面签上我的名字。

  “苏小姐,请问需要帮您寄回家吗?”

  “不用了,我明天派人来取。”我说着,提起包走出百货商店。等候在门口的东山为我打开车门时,我才发现秦川跟在我后面,亦步亦趋。

  “需要送你吗?”我说。

  他摇头。

  “那……再见。”我朝他挥挥手。

  他什么也没说,和我挥手告别。

  我坐进车内,松了一口气。我多么庆幸他今天的寡言。

  我靠着后座舒适的靠垫,一种无力的倦怠感席卷了我。车窗外,京都已进入夜晚,东山放了一首轻柔的小调,我细细听着,回想起吃饭时秦川念的那首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车外霓虹灯光悉数落在我身上,眼前一片缤纷色彩。闭上眼,脑海中却是藤泽优一那张脸。

  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是我。

  取次花丛懒回顾,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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