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泓烨耳中回荡着善仁一字一顿，略显空洞却出离尘世的唱诵声，满嘴苦涩，万念俱灰。

　　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他差点真的就要上了老和尚的瓜当。

　　不过到底是心志比较坚定，没有被这暴击伤害打垮，他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其实不应该怨天，而是要尤人。

　　他和明玑从两小无猜，到情愫暗生，再到出双入对，绝不是一早一夕的事情。这期间种种，他们的师父善仁法师和妙玉师太就冷眼旁观，放任自流，让他们越陷越深。

　　明明早就可以道破一切，偏偏要等到他二十岁可以受具足戒的时候才告诉他残酷的真相，这算什么？

　　这不就是故意让他深处绝望，好看破红尘，脑子一热就受了戒，老老实实做个和尚吗？真是好毒的计谋！

　　泓烨双拳握紧，鼻息渐渐粗重起来。对于养育了他二十年的善仁，此刻的他一时也无法生出什么恨意，只是觉得这种不惜玩弄人心也要将自己的观念强加给别人的做法他是不可能认同的。

　　一手创造出悲剧，却想以此为由让我去做和尚？呵呵，想得美。

　　“哈哈哈~”他突然仰头失态地轻笑起来，似乎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不过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面庞越来越坚毅。

　　善仁自顾唱着，没有回身看他。在他想来，等泓烨发泄够了，就该明白浮世种种不过虚幻，放下这些颠倒妄想，才能获得清净解脱……

　　老法师显然想多了，泓烨笑完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把木箱合上盖，然后他端起那口箱子，头也不回地就走出了门去。姿态木然，脚步却没有犹豫，渐渐消失在那盏酥油灯摇曳的火光照耀不到的暗夜之中。

　　他要离开这里，离开旧人类的社会，再无任何留恋。他与他们，始终是不同的，他们的灵魂属于未知的彼世，而他的灵魂，则只求确凿的现下能够无悔！

　　“交感模组，我来了！”

　　……

　　二十三日，泓烨没有参加寺里面的早课，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他也不穿僧袍，换上在外界时的衣服，然后抱着那个装襁褓的箱子便向山下走去。

　　他没有与任何人招呼。到了登山电梯的五层隧道口，经过驻守的执法队员的一番透视扫描检查，便被顺利放行。

　　沿着隧道旁的山路缓缓向下，慢慢吞吞，活像个山野老樵夫。走了近两个小时，才到了登山电梯的第三层。走过玻璃桥，进入隧道，转乘电梯，到了临近山脚的位置时已经接近中午了。

　　他要先去找到明玑，告诉她他昨夜新知道的一切。尽管这一切对他们来说很残酷，但却必须要面对。

　　泓烨已经不放心妙玉师太会在明玑名义上年满二十时说些什么了。他要亲口告诉她，亲眼看到她的反应，而不是再将未来交予那些自以为掌握世界真相，口口声声为他们好的人手上。

　　新人类没有剥夺旧人类生育、抚养与教育的权力，因为旧人类所相信的彼世未必真不存在。可那又如何？这既无法被证伪，也无法被证实的事情，你们自己信就好，凭什么来干涉我的人生！

　　泓烨眼神坚毅，等他走出底层幽深的洞穴，便离伏虎寺只有不到一公里的直线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座占地不到二十亩的寺院，泓烨取出自己的鼻端电脑，在这里，已经能够连接上他为明玑布置的中继网络了。

　　“明玑，到电梯这里来，我有话要给你讲。”

　　泓烨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不再打字，而是用一种故作镇定的口吻发送着语音信息。

　　此时伏虎寺内，一名面容姣好，身姿婀娜的妙龄小尼姑正独处小阁，双手支颐，隔着窗户怔怔地看着院中联络台出神。

　　泓烨已经两天没有联系过她，也不回她的话，这让她感到心里有些慌乱。莫不是这次回来，生了什么变故？

　　二十日晚上，在新闻中看到霓虹的一个大型鬼国被端掉，泓烨提醒过她可能无法再用假身份访问无限网。可绝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没有联系她，因为她的鼻端电脑还好好的能够使用。

　　“嘀嘀~”放在桌上的眼镜突然传出的声响令明玑瞬间回过神来，有些惊喜地将它架上鼻梁，用手势打开了泓烨发来的传音消息。

　　“明玑，到电梯这里来，我有话要给你讲……”

　　明玑惊喜的笑容还未完全绽放，便被此刻内心骤然降低的温度冻结在了脸上。

　　“他……他叫我明玑？他不是应该叫我小乖乖的吗？”

　　明玑有些难以置信，身为女人的敏感让她第一时间便听出了泓烨话语间的不妥。两人之间，似乎在这失去联系的两天之内，在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无端生出了巨大的隔阂。

　　“难道……他不想和我一起出去了吗……”

　　心里泛起了巨大的恐慌，明玑抿了抿嘴嘴，没有在传音中追问原因，只是快速地换好了鞋袜，便匆匆下楼，径直往约定的地点跑去。

　　她要尽快见到他。如果他已经做出了那种决定，她也要让他回心转意，她一定能让他回心转意，一定！

　　远远的，她看到了登山电梯入口雨棚下那道挺拔站立的身影。

　　近了，他穿着俗人的衣服。

　　明玑微微松了一口气。泓烨昨日便年满二十，对她突然冷淡，她最怕的便是泓烨已经决定脱离世俗，一心清修。

　　更近了，他面无表情，形神萧索，似是有诸般难事萦绕在眉头。

　　明玑奔跑的脚步略微放慢。眼前这人不像往常的泓烨，泓烨不会对她如此漠视，更不会将烦闷挂在脸上。

　　不过她只是略作迟疑，随即陡然加快速度，冲着他直直的奔去，再直直地投入了他的怀抱，而泓烨则一如往常般将她轻搂在怀。

　　泓烨的双手有些不自然地离开她纤弱的腰肢，缓缓上移。而她似乎没有察觉不妥，嗅到泓烨身上特有的淡淡气味，明玑不由把小腹轻轻靠前，使两人身子贴得更紧。

　　他还愿意抱她，看来是自己多虑了，也许泓烨只是被烦心事搞得有些情绪低迷吧……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渐渐的，明玑好看的眉头轻轻地蹙了起来，有些不安地在泓烨的怀里拱了拱。不过泓烨只是从腋下搂着她的背心，任由她将下颌放在自己肩膀，并没有其他任何举动。

　　心绪逐渐平复，明玑轻轻地推开泓烨，秀眉轻颦，一双明眸直直地盯着泓烨似乎隔着层夜幕的眼睛，静静地等他开口，开口解释她所有的疑惑。

　　“明玑，你看。”泓烨故作镇定，缓缓蹲下身来，揭开了那口放在地上，被明玑一直忽略的木箱。

　　木箱中躺着两只形似胶囊的襁褓，泓烨向着它们分别指了指：“这是你的，那是我的。”

　　“你自己看吧……”泓烨有些不忍，又或许是为了逃避明玑纯净的眼神，他缓缓闭上双眼，可似乎仍觉难受，干脆整个背过了身去。

　　明玑迟疑地蹲下身来，隐隐有些猜测，潜意识中透露出巨大的不安。她颤抖着双手取出她的那只襁褓，迫切想要探知真相，却又恐惧着这真相对她的意义。

　　临近正午，光线正好，明玑看得比昨晚泓烨看到时要清楚得多。以至于她第一眼没去留意那张简短的标签，没去留意它的结构材质，没去留意它的内部设备，而是看到了那襁褓上繁复的防滑花纹。

　　这些花纹在普通人的眼里只有一种颜色，哪怕用数码相机来拍摄，然后用电脑分析也分辨不清其中的区别，可在明玑眼里却完全不同。

　　普通人的眼中有三种具备色觉的视锥细胞，任何可见光都可以引发这些视锥细胞不同程度的兴奋，所以光可以被分解成三原色——这只是对于人眼来说，真实的自然光是无法以三种颜色来简单组合的。

　　这样的视觉被称为三色视觉，根据每种视锥细胞能够分辨出约一百个等级的强度刺激来计算，三种视锥细胞总共可以让人分辨出约一百万种颜色。数码相机使用24位数字来表示颜色，一共可以达到1677种。

　　而多出一种视锥细胞的四色视者，理论上能够分辨出一亿种颜色，在普通三色视者眼里一张纯色图片，便可能是四色视者间写满文字符号的书信。而除了四色视者，就连电脑也分辨不出其中的区别——世界上不需要如此高色位的照相机，也就不存在。

　　明玑与泓烨不是四色视者，而是七色视者。如果不考虑大脑视觉中枢的作用，那么即使仍然按照普通人每种视锥细胞分辨率为一百来计算，他们理论上能够分辨的颜色也达到了百万亿的级别，是普通人的一亿倍。

　　所以那个襁褓看在明玑眼里，上面的花纹除如浮雕般凹凸之外，看似统一的颜色下还隐藏了另一幅图像，那就是——

　　天机符！

　　“轰~”

　　明玑眼前如同炸开一颗惊雷，双耳轰鸣，浑身一软，便向地上倾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