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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第三回

秣陵春 官方好书推荐 9035 2022-05-15 14:18

  责以大义,曹雪芹无可推诿,只好答应下来。到的第二天下午,齐二姑来传话,圣母老太太要找曹雪芹去聊天。由于有言在先,不能推辞,不过,这自然先要告诉曹震。

  “你去是去,有句话我可不能不告诉你,四叔对你,不,”曹震及忙改口,而且将声音也压低了,“是对傅太太不大放心;深怕你跟她在一起,惹出什么闲言闲语来,关系不浅。”

  “那么,”曹雪芹问道:“震二哥你呢?你是不是也不放心?”

  “我对你倒是放心的。不过,傅太太对你是怎么个情形,我没有瞧见,那话就很难说了。反正,只要你把握的定,说话行事有分寸,别人造谣也造不起。”

  听着这话,曹雪芹颇感安慰,“我懂你的意思。”他说:“我会记住你的话。”

  “芹官,”圣母老太太说:“我同傅太太在谈织造衙门,我当时太小,有些情形不懂,也记不大清楚,你总晓得吧?”

  “我也不十分清楚,不知道老太太要问什么?看我答得上来,答不上来。”

  “是傅太太在问,诰封也是织造衙门织出来的,我一点都不晓得。”

  “是的。织造衙门的职司,有这么一款。”

  “那诰封上的字,”傅太太问:“是怎么织出来的呢?”

  “这可就问道于盲了。”曹雪芹笑着回答。

  “说的啥,”圣母老太太问傅太太:“芹官说的什么?”

  “他是说,这一问就好比跟瞎子问路。”

  “喔,她也不晓得。”

  “对了。”傅太太向曹雪芹嫣然一笑,“是不是,我劝你别掉文,你总不肯听。”

  这一笑百媚横生,曹雪芹无法答话,也不敢再看。而就在这时候,齐二姑走来问道:“该传膳了吧?”

  原来傅太太为了让圣母老太太熟悉宫里的规矩,有许多说法都改过了,开饭不叫开饭,照宫里的话是“传膳”。而且传膳的时刻,也与宫中一样,早膳是午前巳时;晚膳是午后申时,一天只吃两顿,当然,这是正餐,此外,想吃什么随时可以要,这也是宫里的规矩。

  “老太太传膳,我该告辞了。”

  圣母老太太倒是想留住曹雪芹,陪他一起吃饭。但记起傅太太所告诉他的,宫中“主子”“进膳”,向例只是一个人享用,即便偶尔奉喻陪侍,也是站在那里进食,而且一等“主子”搁着,哪怕只剩下一口饭,也不准再吃,得要马上放下饭碗。因此,也就打消了原来的念头。曹雪芹其实很不想走,所以出的门来,惘然若失;这痴心妄想齐二姑会受命来招呼他回去,所以脚步放得很慢,但妄想毕竟只是妄想。

  这一夜,曹雪芹什么事也不能做,傅太太的影子盘踞在脑中,挥之不去,忘之不可。心里不断在猜想,傅太太这时候在干什么?已经起更了,该睡了吧?上床以前自然要卸妆,不由得想起她那一头灿若云霞的头发,解开燕尾,披散下来,不只是如何动人心魄?这一起遐思,心神更难收束;自己想了个法子,背诵诗篇,但不期而然涌到心头的,偏是李义山、温飞卿、韩冬郎的艳词绮语。想背一背老杜的“北征”,那么熟的诗,竟记不得起句是什么;记得起的,依旧是“不必繁弦不必歌,静中相对更情多。”这些句子。

  到的半夜,起身小解,冻风扑面,恰逢寒鸡初唱,顿觉满腔莫来由的热念,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也记起了曹震的那些话,净惊出一身冷汗。悬崖勒马,为时未晚,回家过年去吧!他心里在想。一项到家,心头顿觉有无限的温馨,马夫人、杏香、秋月、锦儿的形相,重重叠叠的将傅太太的影子盖住了。

  一觉醒来,归心如箭,找到曹震说道:“震二哥,我想我还是回去。”

  曹震大为诧异,“怎么回事?”他问:“出了什么漏子,还是怎么着?”

  “会出什么漏子?我是觉得四叔的话不错,以远避是非为宜。”他没有说傅太太希望他帮着敷衍圣母老太太,只说:“傅太太除了代笔不会找我,圣母老太太找我陪她聊闲天,我不能不去,那以来外面如果有闲言闲语,是件无从分辨的事。”

  曹震想了一下说:“这样也好。不过,得找个理由,还得说得响的理由,否则圣母老太太会留住你不放。”

  “那容易,”曹雪芹说:“得假造一封信,说平郡王急召,问是什么事?就说不知道。”

  “行。”曹震点点头说:“也不用假造什么信,说一声儿就得了。”

  “最好你去说。”

  “好!我去说。”

  于是曹震请见傅太太,说这天平郡王遣急足来找曹雪芹回京,明天动身,问傅太太要捎带什么书信不要?

  “好好儿的,怎么要回京了呢?”傅太太大为讶异,“是什么急事要找他。”

  “是啊!”曹震措着手,也装出纳闷的神气,“怎么样也猜不出来。”

  “我倒有点猜着了。”傅太太说:“请你告诉雪芹,让她来一趟,我有话跟他说。”

  “是!雪芹在收拾行李;原要跟圣母老太太、傅太太来辞行的。”

  曹震的谎撒的点水不漏,傅太太深信不疑,转告了圣母老太太,颇有难以割舍之感。因此,听说曹雪芹一来,她先就抢在前面来接见。

  “芹官,你为啥说要回京去了,年近岁逼,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你去办,你能不能过了年再走吗?”

  “怕不能。”曹雪芹嗫嚅着说。

  “老太太,”傅太太闪身出来,“他不能不走,留不住的。”接着对曹雪芹说:“想来是平郡王奉了旨意,要问你圣母老太太的情形,你打算怎么说?”

  曹雪芹一愣,心想所谓“打算”,即使别有说法,不能照实而言。但当这圣母老太太有不便反问:“你要叫我怎么说?想了一下答说:“傅太太上皇后的奏折上,不是说得很清楚了?”

  “我来了才两天。我没有来以前的情形,平郡王会问你。”傅太太暗示地说:“太琐碎的话,你不必提。”

  “是。”

  “雪芹,你到底想干什么差事?”傅太太听了一下又说;“咱们是第一回见面,你帮了我很多的忙,我实在有点儿过意不去,很想也帮你一点儿忙!”

  “多谢傅太太。我这会儿还没有想出来,以后再说吧。”

  “以后你要跟我见面,怕不容易。”

  这番殷勤的情谊,又让曹雪芹心中一动;但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一声等于没有表示的:“是。”

  “雪芹,”傅太太一面看着伤感的圣母老太太,一面吩咐:“你跪安辞行吧!”

  “是。”曹雪芹走到正中,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口中说道:“给老太太辞行,顺便辞岁。”

  圣母老太太打算逊谢,却让傅太太按住了,不叫她起身;不过,他的手可以自由活动,探怀说道:“芹官,我给你压岁钱。”

  她在怀中掏摸了好一会,取出来一枚金钱,向前一递;曹雪侵略一迟疑,决定接受,“长者赐,不敢辞。谢谢老太太。”说完了又请了个安,才将那枚金钱接到手里,好热的钱,一直暖到他心里,差点要掉眼泪了。

  “这个钱,我算算。”圣母老太太想了一下说:“在我身上十七年了。那年康熙爷登基六十年,四月底到热河,端午那天有人来叫我,说宓妃要我去,皇帝那时候就养在宓妃宫里。到了才知道康熙爷也在,我一生就见过这一回;当时吓得浑身发抖,也没有看清他老人家是什么样子。跪在地上只听宓妃再说,这就是某人的生母。康熙爷也没有说啥,后来叫人拿了这个钱来,说是皇上赏的。我一直放在身上,现在送了你。”

  原来有这样一段来历,曹雪芹倒不知道该收不该收了。正在迟疑时,傅太太说道:“老太太请进去歇着吧。我还要交待雪芹几件事。”说着,向齐二姑使了个眼色。

  于是齐二姑便半强迫的将圣母老太太搀了进去,曹雪芹已发现她面有泪光,低着头,不敢多看。

  “雪芹,”傅太太只代圣母老太太的影子消失,方始开口:“我得告诉你一件事,皇上不愿人家知道圣母老太太以前的情形,所以这回你见了平郡王,不必提到圣母老太太跟你怎么谈她的过去。那对你没有好处。”

  曹雪芹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会问他,见了平郡王打算说些什么?同时他也想到,这是傅太太特为关照,实在令人心感。“多谢傅太太指点,感何可言。”

  “我也不要你感激。我们总算有缘,我能帮得上忙,何乐不为?我在问你一句:你想要个什么差使?老实跟我说。”

  “那,”曹雪芹毅然决然的答道:“我就老实跟傅太太说,我根本就不想当差。”

  “喔,”傅太太大为诧异,“那是为什么?”

  “是因为我生性不善于伺候长官。”

  “原来你很清高,倒失敬了,人各有志,我就不必勉强了。”

  “不过!我还是很感激傅太太的。”

  “不必这么说。”傅太太急转直下的换了个话题,“我托你件事。你见了平郡王,就说我请她跟内务府大臣商量,是不是能奏明皇后,再派一根能干的人来帮忙。我一个人,你看,你一走,我连代笔的人都没有了。”

  “傅太太的意思是,请再派一位命妇来跟圣母来太太做伴?”

  “也是给我作伴。”

  这就不必一定要命妇了。曹雪芹心想,傅太太如能得秋月相伴辅佐,圣母老太太身上所发生的难题,大概都可以解消。但此念普起即消,自觉匪夷所思的可笑了。于是口中答应着,辞了出来,低头疾走,下决心要将傅太太的一切抛开。无奈这是办不到的,因为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回京那天,正是除夕,马夫人不承望爱子会干回来过年;平生第一次发现,令时佳节,阖家团圆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围炉守岁,当然要谈圣母老太太,少不得要谈谈傅太太。只是傅太太跟她之间所答的交道,在马夫人及杏香面前,只字不提。直到夜半,爆竹越来越密,看着是时候了,秋月到厨房里照料下饺子,预备接神。

  这年接神,格外热闹,因为马夫人白天看曹雪芹忽然归来,认为这意外之喜,皆蒙神恩,吩咐买一卦两万响的鞭炮接神。给的钱多,桐生乐得把各式各样的爆竹,都买了回来,一交子时,便开始在放了,“咚”、“当”两声的“二脚踢”,间杂着“咚”的一声,到得半天,“噼里啪啦”一阵乱爆的“飞天十项”,一直放到五更天接神,两万响长“鞭”加“麻雷子”惊心动魄,将曹雪芹的征途倦意,驱遣得干干净净。

  站着“腊八醋”吃完了元宝饺子,马夫人说道:“都快睡一会儿去吧!我可掌不住了。”

  “不要给太福晋拜年吗?”曹雪芹说:“我可不睡了,一睡非睡到下午不可。”

  这一来便得有人陪着,到天亮照料他出门拜年。秋月与杏香商量下来,决定轮班,杏香先睡,等曹雪芹出了门再换班。

  “你不是说,你是托词王爷急召,傅太太还托你带话给王爷?”

  “那些话也用不着说了。根本没有王爷急召这回事,一说不漏了马脚?

  “不好!”秋月不以为然。

  秋月认为这是两回事,对平郡王来说,他不必提赋归原因,只说辞行之时,傅太太托他带口信好了。这口信没有带到,傅太太就会查问,那时马腿尽露,反为不妙。

  “你的理路很清楚。”曹雪芹笑道:“无怪乎我当时会有那种念头。”

  “什么念头?”

  “傅太太说,要请王爷跟内务府大臣商量,奏明皇后,能不能再派一个人去,跟她做伴,帮着她应付圣母老太太。我当时心里想,要是你去,倒是在合适不过了。”

  “怪念头!”秋月又问:“你既然要回来过年,怎么不早写信?四老爷回京,为什么不请他捎个口信呢?”

  “我是临时起意。”

  “喔,”秋月问说:“是忽然想家了?”

  “是啊。”

  “震二爷倒肯放你回来?”

  曹雪芹不做声;傅太太的影子,以及曹震所转述的曹頫的顾虑,一下子都想了起来,在心里有点藏不住了。

  “我跟你说了实话,”曹雪芹看着她说:“你可千万不能泄露。我这些话,在杏香面前都不说的。”

  看他如此郑重嘱咐,秋月便既回答:“如你觉得关系重大,怕我不小心泄漏,你就别说。”

  “你小心一点儿好了。”

  曹雪芹迟疑了一会,方始说道:“那傅太太是很爽朗的人,不知道什么叫避嫌疑,常常找我去问话,替她代笔;四老爷怕惹出是非来,一直在担心。我想想也不错,还是敬鬼神而远之为妙。”

  “原来是因为这个。”秋月问说:“那傅太太年纪很轻吧?”

  “大概跟我差不多年纪。”

  “长得怎么样?”

  曹雪芹点点头,不作声。

  秋月是从小看他长大的,当然看得出他还有未说的话,想了一下,试探着说,“能让你看得上眼,而且竟然可形容了,想来不是国色,就是天香?”

  “这四个子也当得起,反正----。”

  等了一会,曹雪芹还不开口,秋月忍不住催问:“反正怎么样?”

  “反正,反正我下决心回来时对的。”

  秋月将他的话体味了一会,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居然让你快把握不住,非躲她不可了。”她说:“万一真要惹出是非来,那可是一场祸事;而且小不了。总算shi你心底还明白。”

  “我也是想了一夜才下的决心。不过,也因为原来就有点儿想家。”

  他有恋家之念,主要的当然是因为有杏香与孩子之故。秋月心里在想,如果没有杏香,而娶了个凶悍或者不明事理,说不上三句话便要吵嘴的“芹二奶奶”,成了怨偶,根本就不想回家,那样事情就很难说了。这样一转念,对前几天她跟马夫人在谈的,打算着开了年,要多方托人物色,无论如何在这一年要为曹雪芹完姻这件事,便觉得似乎也不必亟亟。

  “秋月,”曹雪芹忽然问说:“傅太太托我的那件事,我看只有给王爷写信了。”

  “你是怕见不着王爷,只怕连太福晋都见不着。”

  照往年的情形来说,他不能没有这样的顾虑。

  大年初一,平郡王要进宫朝贺,也要跟几位辈分高的亲贵,向履亲王、恂郡王、庄亲王去拜年,当然不容易见到;就是太福晋,倘或有女客在,也就见不着了。

  “老王爷倒是一定见得着的,不过,这种事怎么能跟他谈?”

  “对了!”秋月深以为然,“不但不能跟他谈,还怕她会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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