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杨志军的时候，方候淳只注意到对方脸上刚毅的神色，他所知道军人的脸上都是带着这种严谨无比的神色的，像一柄刚出炉的利剑那样，要斩开前方的视线，气势逼人，叫人不敢与他对视。

　　杨志军是带着件前来的。

　　一干人都看着他，杨志军站得笔直，他向身后的士兵要了一支笔，在上面记录了点什么，随后他目光看向站在前排的叶美英。

　　“你就是叶美英同志？”

　　“是的。”叶美英点点头。

　　“你送到上面的实验报告和论批下来了，非常有创造性的一篇理论，关于原子核衰变和未衰变的叠加态提出了一个更具创造性的模型，这是一种积极向上的态度，上头准备把你调离这里，以后跟着钱院长离开。”

　　叶美英看上去很平静，但方候淳还是从她眼里捕捉到了一丝欣喜的神色。他太了解她了，在相互之间进行学术探讨的时候，一旦有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光点，她也是这一幅表情和这样的眼神。似乎她从来就懂得收放自如地控制自己，方候淳觉得这才是她和自己最大的不同之处，她在学术方面有激情，但也懂得挑重点，迎合某些大致上的方向，这使得她的地位更加牢靠，也更加受人敬仰。

　　于此同时，方候淳也感觉到有些疑惑：“关于叠加态模型的创建，不是自己的成果吗？为什么回到了叶美英手里？”

　　当时他一腔热血，对于有些事情实在是后知后觉，那时候他只觉得，这对于叶美英来说，应该是一个更好向上发展的机会。

　　果然，时隔不久之后，这个研究院的人就被调走了一部分，这些人里面就包括了钱学森及其手下带领的团队，还有叶美英和方候淳，以及几个在核心研究室辈分较高，同时也发展机会也比较大的科研者。东方红一号的监测数据已经进入了一个周而复始的常规阶段，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条件更为艰苦的西北地区，并开始着手研制东方红二号人造卫星。

　　新的地方虽然条件艰苦，但是一切设备都是新的，这让方候淳感觉到一种触碰到未来的不真实感，这里的东西比研究院那会要高出一个档次，计算机系统上也进行了改良，一些数据运算起来，又快捷又方便。由此，他对科研的热情又进一步提高了，有时候他埋头钻研，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东方的一抹晨曦已经把房间照的透亮。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会看到钱学森院长的房间，橘红色摇曳的灯光还在闪烁着，他时常看到这种景象，对于钱学森废寝忘食的工作态度更是肃然起敬。他心里常想：钱院长已经达到了那种高度了，却仍然不忘在知识的道路上更加精进，他因此常常反省自我的求知和科研状态，有时候一旦有松懈，便拿出这样的例子来激励自己。

　　那时候他和叶美英所走的道路实际上已经各有不同，但还未曾显现过非常大的分歧。本质上他们都是一丝不苟的科研者，叶美英是稳中求进，她在这个领域内的有一种超前的敏感，她几乎能够同时预测到接下来每个实验的走向，并且为此做出努力，因此她的研究向来都是命中要害的，哪里需要什么，很快就有成果能够补充上去，功劳记在她头上。而方候淳研究的方向就更加广泛和具有偏向性一点，通常是理论上的居多，一来关于实践上的东西一行人都在搞，集体智慧的力量更加强大，再者方候淳自觉笨手笨脚，不是这一块上面的料。他在数学建模上超乎常人的天赋，使得理论研究有了更好的地基。

　　他把自己许多关于量子力学上的论证推导拿给了叶美英，那时候他把她当作自己研究上的伙伴，他无条件地信任她，很简单的原因——她曾经在他奋起的时候给予他力量，给了他向上的依靠。甚至在方候淳心里，这种独一无二地解读物理学的天赋都是叶美英给她带过来的。如果不是她，纵然自己从乡下劳作的苦困中脱离出来，也始终是一个记录数据的小角色，用得上的时候还好，用不上的时候，他还得重回山野林间，扛起锄头下地种田。

　　一想到那些在林间的日子，那些让他首次感受到物理学魅力的书籍和笔记在大火中付之一炬，他内心里时不时就隐隐作痛。这一切坚定了他脚踏实地的信念，他相信，因有叶美英这样的人存在，他才能够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首先是他就引力场内的时间膨胀问题进行了更深一层的论证，这个论证模型是基于方候淳自我的理解，他查阅了大量数据，建立了一个可能去实践的模型。他把这个想法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叶美英，后者只告诉他这个实验方向可以做，但不要忘了来这里的本质工作是什么。方候淳把这个看作是一种支持以及关怀，他心存感激。

　　然而事情过了不久之后，他突然听见钱院长在和叶美英说起这个模型的事情。那时候他们在食堂吃饭，方候淳从身后走过去，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他听到钱院长说：“这个实验模型做出来有一定的前瞻性，但目前的条件是不可能去实现的。我一直以为过于注重卫星的研发会让你们局限于一个区域，我很高兴我们当中有像你这样的同志……”

　　后面的话，方候淳没有再听。他当时以为是叶美英在向钱院长报告自己的研究方向，由此他还感到一阵由衷的高兴。但时间过去了很久，他依旧没有收到叶美英让自己接着研究的消息。在这一段漫长的时间等待中，他又迷上了哥本哈根解释，为此他一头扎了进去，几乎让自己不能呼吸。

　　他很快把这个想法告知了叶美英。

　　叶美英在听过他兴致勃勃的一通讲话之后，却用了一盆冷水从他头上直接扣了下来，她直接冷冷地回答他：“不行。”

　　“这个方面你不可以涉足。”

　　“为什么？”方候淳感觉有东西如鲠在喉，竟然一瞬间呆住了。

　　“之前我有研究过这个领域一些方面，哥本哈根解释的核心在于，强调意识本身参与了概念波坍缩的过程。从这个观点出发，整个世界的本质是量子叠加态，于外界相互作用，导致坍缩出现，变成了我们现在的世界。这个观点，在如今的政治上，你难道看不出什么苗头吗？”

　　方候淳这个时候才知道，叶美英能够走到这个位置，并不是靠运气得来的。政治上的敏感让她在某一个方面站到了一处永远不会被触及的高地。

　　可方候淳不同，方候淳早些时候就已经有不好的前科，他是一个为了挚爱的东西可以付出一切的人，他大声质问叶美英：“难道就这样，让这些东西停滞在原地吗？”

　　叶美英没有说话，她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我要见钱院长。”方候淳说。

　　“你有什么资格见钱院长？你连自己的研究报告和论证模型都拿不到！你有什么东西是你自己的？”叶美英冷冷地看着他。直到这一刻，方候淳才完全明白了叶美英对他如此用心的原因。

　　天啊！

　　他整个人都瘫倒到了椅子上，颓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一次他总算是明白了，那些所谓的嘘寒问暖，所谓的关心和拥护，原来都是假的。她一直以来都在用这种方式在骗他，骗他一直以来都兢兢业业地为其工作，而叶美英她是一个残酷的搜刮者，把这些本来属于他的东西全都夺走了。她为的只是自己。

　　方候淳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有一瞬间，他差点抑制不住自己想跳起来掐住这位眼前人的冲动。

　　叶美英似乎还保留着一丝循循善诱的念头，她对方候淳说：“我这是在为你好。你知道要是这个研究方向交上去，会被做成什么大章知道吗？哥本哈根解释本来就处于一种唯心主义论之上，又暗示了‘另类上帝’的存在，你这样的做法，会给自己遭来多大的罪过你不知道吗？”

　　方候淳摇摇头，他有点想不通。他一瞬间感受到那种千里之堤颓然之间倾塌于脚下的颓废之感，站在这废墟之上，他看清楚了眼前的叶美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早就应该明白的，在政治动荡的年代，没有谁会因为一时的欣赏或者好感而无条件地信任你，这里的空气太沉重了，任何天才都会被压倒在重压之下，变成一个碌碌无为的庸者。

　　可眼前的人还不知廉耻地频频教导，他亲耳听见她说：“我这是为了你的观点能够发光发亮。”

　　多讽刺的说法。

　　为此她还如此地振振有词：“你的论证模型就算是送上去，也没有人会理会，我只是在为了你更好的未来而努力。”

　　去你娘的努力。方候淳回她说。

　　于是在半个月之后，方候淳向钱院长反应，说自己在科研上没有什么长进，在科研的圈子里已经到头了。因深知自身的极限，因此要求回到林间劳作。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方候淳第一次和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一同站在落地窗前，进行了唯一一次有关于物理学的简短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