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时间，对于张天明来说是上午七点。关于实验的布局现在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安排了。他是前一天晚上到这个实验区的，和王寒一群人一起，他们都住在实验区里，房间是分配的，五脏俱全，比想象中的要整洁大方，但刚到这里，时差还未从身体里倒过来，生物钟的作用下，张天明这两个晚上都难以入睡。
五点多的时候他又醒过来一次，听到外头有人窃语，便翻身起来，推开门才发现是自己的幻听。他最近这几天开始有这种奇怪的毛病，昨天在工作室的时候，他问过王寒两次：“你叫我？”后者一脸茫然的表情让他确信自己是出现了某种症状。不仅如此，连续两个晚上他一闭上眼睛，就想象自己在高能粒子加速器的环形通道中飞驰，下一秒剧烈地震荡，那种感觉是从里到外传出来的，好比碰撞在自己体内发生了一样。有一个晚上，他甚至还梦到了自己跟王宇欣的对话。后者问他：“实验进行得怎么样了？”
“还好。”张天明回答说。
“好个屁啊！我都给人杀死了。”
然后张天明就醒了。看着外头一片寂寥的黑暗，他才突然间明白自己心里真正恐惧的到底是什么。
现在他站在这清晨的微风里深吸了一口气。东方的太阳还未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往这个实验区撒上一抹，但张天明决定不再回自己的房间了。他睡不着，不愿意忍受被梦魔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他从一片迷蒙的场景中迈步出去，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实验室的顶楼。
天边开始冒出一点鱼肚白，张天明在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他站的这个位置下方是一个小型的粒子加速器，他知道这个实验区有很多个这样的地方，真正大型的在自己脚底接近一百五十米的地底深处。这些小型的粒子加速器周长大概七八千米，固定在混泥土之中，从这里看下去是一个管道围城的大圈，自己就好像深处这个大圈深处，在巨大的管道之前，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纸面上活动的二维生物，除非他跳脱出来，否则穷尽他自我的力量，也是无法从这个怪圈之中挣脱出去的。
很快，阳光开始洒向这个静谧的实验区一隅，张天明倚着栏杆，听到终端大厅里开始有机器启动的声音，他觉得有点诧异，在这种时候竟然有人跟自己一样起来了？他犹豫了一下，转身从楼上走下去。
终端大厅里分布着很多巨型计算机，他走进大厅的时候，看到一个工作人员站在一台巨型机前，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启动前预热。对方看到张天明走过来，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这台终端主机还在和加速器连接吗？”张天明用英语问了一句。
对方显得很诧异，他看到张天明没有穿制服，以为是一些安保人员，这段时间他早起给机器预热的时候经常遇到那些无聊的安保人员走来走去的，他们一日三班倒，早六点换班，无聊得很，但绝对不会知道这些机器是做什么用的。
张天明察觉到对方神色，解释道：“我是前天刚来的那一批人当中的一个。”
于是对方明白了，他也是位科学家。
看到张天明略有点感兴趣的神色，他也热情起来，向张天明介绍道：“目前这一台主机是没有连接上加速器管道的，自从那个大玩意落成之后，这些就退而求其次了。”
张天明点点头，他看得出来这里的设备都比较陈旧了，很多机器被强制关闭，没有开启，只留下主机和几台比较重要的附属机器发出嗡嗡的声音。
“现在是做什么项目的？”
“病毒繁衍。”
“病毒繁衍？”张天明很吃惊，他重复了一遍，以示自己没有听错。
“是的。”对方认真地点点头，“关于病毒繁衍，实际上是一个探索人类发源的项目，这个项目一开始只是个规划，但后来这些巨型机被派上了用场，它用来思考这个问题，即：谁是地球上的第一个人类？”
张天明表示不懂。
对方笑了笑，他说：“一开始我也不懂这些，后来我发现这是个很伟大的项目，直接追溯到人类起源，可现在……”他眼底不自觉地闪过一丝落寞之意。
“现在怎么了？”
“现在？这些加速器要重新启动了，关于这些衍生出来旁门左道的研究项目都被勒令删除和强制搁浅。”
“非常抱歉，听到这样的消息。”
“不不不。”对方摇摇头，“你来得正好，昨天我还在想，我要怎么跟别人说起我这个项目的发现，现在好了——我是说，你如果愿意充当我的聆听者的话……”
“当然！”张天明正苦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哩。
“那您就不要嫌我啰嗦啦！”对方显然很兴奋，难得的，张天明没有反驳他。那群在呆在实验室看数据的老家伙们一个个高傲得很，一旦听说这些鸡肋的项目都有什么新奇的发现，都两眼看天，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实在是受够了。
张天明很快被对方的介绍吸引进去了。这台主机上竟然在模拟一个类似于物种起源的数学模型，他不知道这个想法是谁提出的，毋庸置疑，这是一个超前的设想，但仅仅靠一台主机来模拟，别说是整个自然界的物种变化，就算是一个物种起源，都得穷尽所有数列，同时也不一定能衍化出一个正确的模型。
对方随后解释道：“这就是这个模型的鸡肋之处了，因为无法模拟整个系统，所以只能选择模拟单一形态。”
“单一物种？”
“不是。自然界衍化到现在，所有的物种是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如果非要挑出单一物种——比如人类——用来模拟的话，很快你就会发现，这些东西都是一体的，达到单一模拟的条件比系统模拟的条件还要巨大。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
“那这台机器是怎么进行模拟的对不对？”对方很得意地扬了扬头，“你看。”他开始操纵显示器上面的各项数据。“看好了，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编程？”
“我的天……”对方惊呼了一声，他反应过来，又问张天明，“请问您是……”
“我对计算机不了解。”张天明摇摇头，没过多介绍自己的工作。
“这是病毒，计算机病毒的编程。”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对方饱含歉意地笑笑，“当然，这是一个最原始的病毒，所有的编程也是最简单的。”
“病毒？为什么选病毒？”
“这也是理论上的一部分，您知道物种是怎么诞生的吗？”
“大自然的条件下，从单细胞生物开始的。”
“对！从单细胞生物开始的。这就对了，那么在这之前呢？”
“在这之前？”张天明想了会，“你是说生命吗？”
“对。”
“那当然是什么都没有。”
“对！什么都没有。”对方兴奋得吞咽了一口口水。这在张天明眼里是不可思议的，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对他这么有吸引力吗？
“现在我们来假设一下，在这台巨型机中，这些程序和代码就是一个什么都没有大自然，我们把它设置成一大堆乱码。这个可以理解。”
“当然，乱码代表了无机物。”张天明说。
“对。就是这样理解的，这个大自然中什么都没有，模型就这样建成了。”
“建成了？”
“对，从无序中诞生有序，不就是一个一模一样的过程吗？”
“我明白了，所以诞生了这个病毒？”
“当然不是，这些病毒是后来加进去的，我们做的编程，当然不可能在这里一直等待它给我们的反馈，不然这台巨型机就一直在这里耗电吗？显然是不正确的。你知道，我们物种的起源有时候需要一个引子。”
“可为什么引子是一个病毒呢？”
“我并没有说病毒是一个引子呀！”
“那……”张天明这下子可是真的不懂了。
对方似乎很满意看到张天明疑惑的神情。“老实说，一开始我也和你一样疑惑。后来我明白了，选择病毒，是因为自然界中，病毒的繁殖是最快最强的。并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比细胞的繁殖要更加无孔不入。”
“指数。”张天明说。
“没错，就是指数。指数是数学里面的魔鬼。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四个变十六个。这就是病毒的力量。”
“可一大堆乱码之中，有什么用呢？”
“所以引子的作用就突显出来了。这个才是引子。”
他调出了很多程序，隐藏在乱码之中。“这些程序相互形成一个系统，而病毒潜伏在其中，我们要等待的，就是它们的自我协调，进化和不断完善。构成一体。”
“有什么成效没有。”
“没有，没有任何动静。”对方非常沮丧。
张天明无语了，一开始，他听见对方的介绍，还以为这是什么超前的构思，结果现在看来不过就是一大堆无聊的代码在里面安安静静地伫立，根本没有任何其他的作用。这个时候他倒理解其他人为什么对这个项目丝毫不过问了。
对方还想兴致勃勃地说些什么，看到张天明并不感兴趣的神色，他有点失望地闭了嘴。
“这个要全部删除吗？”
“当然不。”对方说，“是重新建一个存档，删除大部分乱码，保留一部分让出空间。很快这个项目要停止了，现在的重心都在粒子加速器上，需要好几天的时间重新建模连接。”
好几天的时间。
张天明心中一动，再和对方客套几句之后，他急匆匆告辞，向工作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