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候淳第一次见到所谓科研组的时候，是在林区劳作的休息区里，人群突然间骚.动起来，方候淳眯着眼睛，他原本靠在一个木桩上打盹，被喧闹声吵醒了，他往前看，看到几个穿着军大衣的人向这边走来，他以为是组织的上头来视察，一边心里想：这林区再过一阵子，估计就要被伐光了，下一处地方会不会靠近三江平原一带，如果可以的话，夜晚就没那么难捱。边境上的天气太冷了，冷得让人觉得阳光都是冰的，撒在身上没有任何感觉。

　　他慢慢地站起来，眼睛看到远处的大片绿色和裸露的黄色上，这些林子本来就像是一张铺展出来的网，经纬细密，纹丝不动地覆盖着所有年轻人的乡间劳作岁月。可这片土地有着知青的血脉在流动，方候淳说不出这是时代的进步还是森林的害虫——大片的树木变成了沙土，实际上，土地以一种原始的静谧在蔑视人类胡编乱造的同时，它的作用必定也是深远的。方候淳深吸一口气，他回过头来，却看到原本像是进来视察的那几个军大衣的领导，正在冲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大队长在这几个人身后，连长和指导员也在。

　　方候淳本能地察觉到一种处境上的危险，这个年代的人对自己的身份和政治地位都有一定程度的敏感，他下意识地联想到那种地方去，感觉到这几个人像一面墙，一边移动着，一边向自己缓慢地挤压过来。

　　“方候淳，这位是政治部的李主任。”指导员发话说，然后他指指另外一个站得挺直的中年人，“这位是科研组的张主任。”

　　方候淳看到大队长站在这群人身后，没有发言，却有点毕恭毕敬的样子，他突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整个人立在原地。

　　“听小张大队长说，你以前有自己研究过一些学术类的东西？”李主任看了看方候淳，点点头，他开口问道。

　　完了！

　　方候淳的脑袋里轰隆一声。他看了大队长一眼，心中有些不知道什么滋味。他怎么知道看这些书是不合法的？什么相对论啊电磁感应啊，他知道这些东西是资本主义科学的产物，但它们象征着一种科学真理。他那几本书被烧毁的时候，大队长跟他说过，只要不犯特别严重的错误，就不会上报组织。

　　可现在政治部的李主任也来了。

　　他脑袋发热，却尽力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学术研究，没有政治上反对的意思。鲁迅先生不也说过‘拿来主义’么？这个是合法的，也是不违背道德的。这是我个人的自由！”

　　几个人面面相觑，那个科研组的张主任却第一个笑了。

　　连长也在这个时候笑出声来：“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年轻人就是没一点耐性。”他大声说道，“我们说过要谴责你了吗？我们说过它是不合法的吗？我们今天来可不是为了声讨你的学术研究，而是科研组出于对人才的迫切和需要，我们才找你来了。”

　　方候淳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这群人葫芦里的什么药。

　　“科研组的张主任有话要问你，跟我们走一趟。”连长说着，政治部的李主任也点点头，张主任笑着拍拍自己的肩膀：“年轻人有点脾气是好事儿，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是也说过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要的就是你们这种干劲，才能最终成就一番大事业！”

　　方候淳当时不知道，这是他幸运的开始。

　　往后那些关于知青的运动，那些政治上的大动作，他都得以不用在浪潮之中摸爬滚打，所谓时代的艰辛，他就这样恰到好处地脱离出来，站在一个高地。这个高地，就是1970年4月24日发射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的研究所，也就是中国空间技术研究院。

　　方候淳当日被叫到一个办公室里，面对他的是一个带着老花镜的学者，看到方候淳瘦弱的身板之后，对方长足地叹了一声，叫他坐下。

　　聊的东西不多，倒是有一种学术探讨的意味。老人问方候淳一些问题，方候淳一一回答。但当他们讨论到关于原.工程的时候，方候淳下意识地闭住了嘴。纵然他知道，自己所了解的知识不过是这项工程完成之后的一些边角料，他是通过一些流通的地下书籍，一些翻译过来的外国书籍了解到的。但方候淳之所以这么久未被组织带过高帽来批斗，就是出于他有一种敏感的政治嗅觉。这个年代的人——尤其知识份子——都有一种自我约束的政治意识，方候淳看着老者，他歉意地笑笑，却不再说话。

　　“说，没事。”老人摆摆手。“有事情我担着。”

　　方候淳犹豫了一下，他斗胆说了。就是他这一次讲述，为他以后的平稳生活和科学研究带来了巨大的便利和发展。

　　他跟老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些东西他是自学而来，是通过几本地下书籍而产生的认知：众所周知，铀-235的核裂变方程式会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但辐射也大到惊人，对人体的威力可见一斑。但如果把裂变反应转换成一种融合反应，那就是一种理想的能量来源。

　　老人点点头，又问他：“实际上，早在核裂变发现的五年前，核聚变就被人发现了，你的想法不算新意。但如果可行的话——就算国外用加速器实现和核聚变，产生的能量也太小。根本无法得到增益的能量。或者你有什么想法？”

　　“我猜……可以用电流和磁力约束。”方候淳说。

　　这个创意的想法让方候淳进入了科研小组，成为中国空间技术研究院其中的一员。

　　当然到进入研究所不久后，方候淳就发现，就算是他自以为超前的想法，早在1954年，第一台关于磁力约束核聚变的装置就在苏联建成了。他们把它命名为托卡马克环形容器。

　　至此之后，方候淳才发觉物理学这个领域是多么庞大。以他个人的想法和历史相比，未免太以卵击石。在这个领域内，任何你认为超前的构思在被勾勒出来之前，要先做到的就是别沾沾自喜，静下心来查查前人轨迹你就会发现——早在你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就有人想过相同的事情并且付诸实践了。

　　个人的力量在物理学和全宇宙面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点。

　　方候淳到研究院的一个月后，东方红一号卫星已经升空，他们这些招进来的年轻人要做的东西就是每天八小时轮班的计算好接收卫星发回来的数据，他们时刻监视着卫星运转的轨迹和道路，也时刻传达卫星发送来的数据和照片状态。

　　这是一个几乎封闭性的研究院，可方候淳觉得，并不是那么难捱。

　　他越是研究，就越是对那颗远在天边的科技卫星感到震惊和极大的兴趣，他坚信自己一生忠于研究物理学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热情。至此以后，他走上物理学这条道路，几乎都是因为这段岁月潜移默化的影响。

　　他看见过那个姓钱的院长，站在走廊尽头那巨大的落地窗下，面对一片黄昏和即将升起的繁星，沉默许久。他跟院长几乎没有任何接触，唯一一次，他面对他的时候，这位伟大的学者问他：“你看得清物理学的本质么？”他答不出来，对方却接着说：“物理学的本质，就是我们生命的本质。”

　　这句话直到今天，他都没有彻底理解。

　　他们在研究院的时间里，有一段时间，大概是每隔两三天的样子，他们一群技术人员会被统一叫去做一个培训，是关于意志力和自控力的培训。

　　培训的内容很简单，一群人对着一种螺旋状的物体，类似于一些动图，他们被要求一动不动地盯着动图的版块去看，这一类的图片看久了会有一种天旋地转，昏昏欲睡的错觉，但他们必须撑着眼睛，支撑过半个小时不能够睡着。

　　那些测试人员说，这是为了锻炼意志力的坚定，以免在突发性的情况下会导致一些重大失误，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

　　方候淳他们有时候看着这些物体，会有头晕目眩的感觉，必要时他们用针刺来保持清醒，每次凝神注视之后，他都感觉自己的精神像是被突然间抽空了一般。他从来不知道这组测试的作用，也不知道必要的时候，这种训练能够带来什么。

　　“现在我们知道了。”陈诚苦笑一声。

　　他说：“也就是说，这个训练给你的意识深处造成了一种随时警惕的状态。不是时时刻刻的，是在面临这种被催眠的危险时刻，它会自我预判，并且随时清醒过来。”

　　老人摇摇头，他对于物理学无所不知，但对于心理上的问题也是一窍不通的。

　　“对不起，今天的治疗暂停，请您多给我一点时间。”

　　陈诚说道。

　　老人告别之后，陈诚调整心思。他还有各式各样的病人需要咨询，而类似的事件自己也没有遇到过，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具体解决办法。

　　可直到翌日上午，陈诚依旧早早来到诊所，整整一天，却没等到老先生再次拜访的时候。

　　“方老先生有给过你电话吗？”陈诚问陈惠琴。

　　“没有。”陈惠琴回答。但隔了一会，她突然古怪地看了陈诚一眼。“那个……”她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我猜方老先生今天可能不会来了。”

　　“为什么？”

　　实际上陈诚打开自己的浏览器就看到。

　　“著名物理学家方候淳于今日凌晨，从八楼高的天台上一跃而下，自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