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骗人。”
张天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到克里拉奇瓦那压迫过来的气息像是在这狭窄的工作舱内点燃了一股无形气焰，但他没有丝毫退怯，平静地和他对视，这一瞬间他感觉到有一堵看不见的墙铺天盖地地往自己身前倾斜而下，他再一次有了站在联合国大会上，同时面对上千人上万人的那种煎熬的感觉，他看似镇定，实际上脚底在发抖，像站在无尽熔岩滚滚的热浪上，颠簸而行，一个不慎就会掉入该死的万丈深渊。
他不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后眼前的男人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他深知自己面对的是以个行事果断，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的人，他听说过克里拉奇瓦的传闻，在联邦航天局那会，他为了一个项目的实施，暗中使用手段把好几个负责人逼死，因为没有任何证据直接表明事情与他有关，因此全部列为自杀案处理。那是在俄罗斯研发星际的项目那会，目标是把洲际送上卫星，变相拥有和美国一样“几个小时内打遍全球”的威慑力，国会中自然有和平主义者跳出来阻拦他该项提议的实施，很快，这些所谓的阻拦者就以各种千奇百怪的意外相继“自杀”，克里拉奇瓦所提出来的战略投入实施之后，后来迫于联合国的压力进行到一半被强制中止。张天明第一次听说关于他经历的时候，是斯威特告诉他的。斯威特这个人神经大条，他不觉得自己在描述的是一件罪孽深重的事情，他以过往事物的口吻和张天明讲完之后，后者只感觉到一阵不寒而栗，对于克里拉瓦奇这个人的看法也发生了一定的改观。
克里拉奇瓦没有再说什么，他和张天明对视一阵子之后，看到其他几个人。
“没什么事情的话，回到各自的岗位上，明天开始，新项目的计算需要大家的帮忙。”
斯威特和菲特都表示没有异议，对于张天明的争锋相对好像没有看到一般，在他身后很快就走了。张天明感觉到克里拉奇瓦的神色已经恢复平常，他向往常那样看了他一眼：“回到工作岗位上。”
张天明没有动。
“怎么？要我帮你一把吗？”
“你还没告诉我真相。”
“没有什么真相。”他古板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神情波动，“我刚才说的就是真相，但凡是真相，总有人会不信。”
张天明没有再说话，他知道今天无论如何都是闹剧收场，他很快离开了工作舱，回到了自己那两台电脑面前，整整一个下午菲特都没有过来找他，他盯着热源图，煎熬而又枯燥地度过了整整一天。
……
直到属于太空站的夜晚来临，所有人进入休息舱之前，克里拉奇瓦也没有找过自己。“管它去死。”张天明心里想着，他突然间有点想念罗浩，但这个时候罗浩早就已经不在了，或者还在废墟之中苟且挣扎，或者身体已经埋藏在废墟之中了。谁知道呢？越是去思索死亡的意义，越是觉得它本身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生与死的最大区别在于不能呼吸，不能有感官上的反应，换取来的是没有痛感，没有冷暖，也没有心跳。从一个躯壳变到另一个躯壳，并不能算多可怕的一件事情。
张天明感觉到有点头晕脑胀，他很快便睡着了。
他梦见了王寒。
在到达欧洲试验区往后的日子里，张天明每一次想起王寒的时候，他总能够回忆起那天王寒站在自己前面，前脚迈进机舱内部的那一刻，在轰鸣的机器声和下方吹上来的寒风里，远处笼罩在黑暗中的雪景又再一次出现到他面前，不论何时，这一刻他都觉得是如此熟悉，一丝丝寒风吹在脸上，他每说一句话的时候都能在空中哈出一口水汽，每动一下，就觉得那些寒气像无处不在的风一般，钻进自己的四肢和胸腔，把自己冷得像躺进了冰窟，瑟瑟发抖。
很快，他突然间察觉到这股寒意不是来自于梦里，不是来自于大脑对身体的暗示，他猛然间发现，这股寒气是实实在在的，往自己全身包裹而来的。他睁开眼睛，发现整个休息舱已经冻成了一片冰雪世界。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好像被冰霜凝结住了，每一次眨眼都要废很大的力气。
“休息舱受损！”闯进他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把他活生生惊醒了，他一瞬间翻坐起来，却看到休息舱门外一张阴沉而面无表情的脸一闪而过，这下子他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是克里拉奇瓦！他想杀我！”
张天明从睡袋中钻出来，在失重的状态下他感觉到空间都像是凝固了，休息舱外处破损，他身处的地方已经接近绝对零度，他知道生命只给他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如果没能从休息舱出去，他下一刻就会在这里冻成冰雕。
“这个疯子！”
张天明咬咬牙，他感觉到体内的机能正在疯狂退化，连一个抬手的动作都变得更加困难了。舱门处有一个紧急开关，从里面可以触发的，为了防止宇航员被困的情况出现，它是一个独立出来的系统，能够在任何突发.情况下启动。
张天明拉扯着自己到了舱门旁边，拉下操纵杆，这过程他一直处在窒息状态，直到用尽全力把触发键按下之后，“砰”地一声巨响，舱门强行开启，他整个人被一股强大的气压往里送去，撞到了工作舱的舱门上，休息舱的门自动关闭，但涌进来的寒气和气压紊乱依旧触发了报警器，一瞬间，刺耳的声音充斥了整个空间站。
张天明直直地摔倒在地上，他的手脚已经完全僵硬了，只能用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眼睛里都是血丝，他知道克里拉奇瓦就站在自己面前，他没法让自己转过身体来面对着他，但他也知道，后者手里拿着一把，正瞄准自己。
“这个疯子！他真想要这样杀了我！疯子！”张天明心中怒吼，可他只能在斯威特三个人赶过来之前，蜷缩在地板上，生与死一线之隔，都掌握在克里拉奇瓦手里。
后者最终还是没有开。倒不是他心慈手软了。张天明知道这样的词出现在他身上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杀会留下证据，没有时间取出来，他会被送上军事法庭，从目前的情况上看，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菲特是三个人中第一个出现的，他看到倒在地上的张天明，大喊了一句：“噢，我的上帝！老兄，你还好吗？”
张天明已经没有力气点头摇头了。
他们三个人把他手忙脚乱地抬起来，送到隔离室里去，送进隔离是怕张天明把太空辐射带到空间站来，进了隔离室之后，他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后来的事情他只记得自己被送进一个加热的睡袋里，开始了长时间的昏迷。
……
斯威特在三个人中是第一个坚持要去损坏的休息舱里看一看的，他态度很强硬，但空间站只有两套备用的太空服，并且长时间没有出舱工作，已经闲置了很久，每一次出舱行走是艰苦而危险的工作，如果可以的话，很多维修工作会通过机械手臂去完成，克里拉奇瓦便以这个为由表示不同意，但斯威特坚持投票决议，并且表示只是穿着太空服走一遭，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出舱，不会有危险。最终投票结果是莫莉弃权，菲特和斯威特都表示愿意去损坏的休息舱一探究竟。
得到结果之后，斯威特在进入休息舱之前反复检查了太空服的安全性，菲特看出了他的意思。
“喂，老兄，你是不是觉得……”
斯威特摇摇头，示意在这里不要说。
检查完设备之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了张天明破损的休息舱中，斯威特下一刻就切断了和主控制室的通讯，为了防止万一——尽管克里拉奇瓦也不在那里。
“老兄，你怎么看？”菲特四处观看，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处冰雕世界，浮在半空的睡袋地冻在那里，像一个死去的尸体，菲特看得有点毛骨悚然。
“一定跟克里拉奇瓦有关。”斯威特飘到舱壁上去看，通过气流冲过留下的痕迹判断破损处来自于哪里。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是个恶魔！”菲特似乎把昨天的气全都撒到了此刻，他大声喊道，“我就知道那个恶魔不会罢手的！他手上沾染了不知道多少个人的鲜血！”
“别急。”斯威特说，“我们还没有证据。”
“对对，证据。”菲特气愤填膺的样子，似乎他忘了昨天在张天明和克里拉奇瓦对峙的时候，第一个离开的就是他。“我们要找到证据。”他说，“我真想看看克里拉奇瓦那百口莫辩的嘴脸长什么模样。”
斯威特没有回答他，辨别了气流的方向之后，不难找，他在舱壁上找到了一个孔子。
“就是这里了。”斯威特指着让菲特过来看。
“老兄，怎么会有个孔？”
“你看看这个孔尺寸大概像是什么？”
菲特惊了一下，他端详一会，和斯威特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里的东西。
是擦过的痕迹。
“不可能！”菲特第一个摇摇头，“怎么可能会有带武器上来的？不可能有这方面的疏漏。”
“你别忘了。”斯威特说，“他是克里拉奇瓦。”
他的意思，是在说曾经震惊联合国国会的那件事情，俄罗斯研发的军事卫星一事。
菲特看看外面，尽管穿着太空服，但他仍感觉到自己仿佛就置身在绝对零度的空间里，赤.裸.裸地打了个寒颤。
“真是脆弱啊。”斯威特叹了口气，“我这这些所谓深处太空的人，一旦离开了这层薄薄的铝片，就会变成黑暗中的一个亡魂。”
“是啊，真他娘的脆弱。”菲特跟了一句，这个时候凝视整个休息舱，他又再一次不可遏止地想起了自己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