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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章 遍寻不得

往昔今犹在 辜小卷 7851 2022-11-24 17:23

  1920年,豫章,盛夏时分。

  夜幕已是深沉,只是日头的余温总也挥散不尽,叫人得不着个畅快。贪凉的人们用井水将竹床淋了个遍,一张连着一张摆在了街巷的两侧,等它们干透或是未干透,纷纷爬了上去,好趁着那份清凉赶紧入睡,几丝微风来得比催眠曲还奏效些,毫不费力地就将人哄得沉入了梦乡。

  此时谌公馆内却是灯火通明,无人能眠。

  男主人谌裕福在厅堂内来回地踱着步子,面色凝重,神情有些恍惚,点了一根烟在手,却忘了要吸,就让它在指间这么燃着。他的太太傅秀容瘫软地蜷在藤椅里,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汗水混着泪水将她两鬓散落着的几缕发丝打湿了,胡乱地贴在脸上,显得一张脸凌乱而憔悴,此时的她已顾不得体貌样端,皆因她的三个孩子在傍晚齐齐失踪了。

  整点的钟声又一次响起,不多不少只有一声,她“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跌撞着要到门口去张望,贴身伺候她的女佣四喜将她掺回藤椅上道:“有消息常富会来报的,太太还是坐一会儿吧!”

  “他们这一程日日都要到铺子里去听书,说是今日要讲《西游记》的最后一回,早早地嚷着让刘妈开晚饭,胡乱扒了几口,搁下碗筷就往铺子里去了,一向都是七点来钟就到家的,我总想着今日是讲最后一回,或许会讲得久一些,若是晚了应当会同你一道回来罢,哪知竟发生了这样的事……”秀容手里绞着帕子自责了起来,说着说着不禁又哭上了。

  谌裕福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安慰她道:“不尽怪你,我也是大意了,不该叫他们听完了自己回家,实在是应当找个伙计将他们送回来才是,唉!”在他摇头叹气之间,手被香烟烫了一下,这一烫,倒让他那混沌的思绪瞬间清晰了起来,自言道:“说书先生。先前把铺子里的人都问了个遍,只有这说书先生因着走了并没问过,近来他们都在听他说书,兴许能从他那里问出些什么呢?”想到这里他高声唤道:“常富,常富!”

  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管家常富拭着额上的汗问:“老爷,什么事?”

  “你即刻去趟万伯家,问问他那说书的先生是从哪里请来的,最好是能将那说书的带来,我有话要问他。”

  常富答应着急急地去了,大约过了有一个钟头,只见常富、万伯和那说书的先生齐齐地来了。

  万伯是谌家两间茶铺子里的账房兼管事,见着谌裕福疾步上前问道:“东家,怎么样,孩子们得着消息了吗?”见谌裕福颇为无奈地摇着头,立即指了指常富身边那位穿着一身短衣裤的老伯道:“这位就是那说书的胡先生了”。

  那胡先生头发胡乱地翻翘着,睡眼惺松连打了几个哈欠,不用问便知是被他们从床上拽起来的,常富侧过脸同胡先生道:“胡先生,这是我们老爷,他有几句话要问问你,事关重大,你若知道什么请尽管照实了说”说毕引了他在谌裕福对面坐了下来。

  四喜端了茶水和几片泡过井水的西瓜放到胡先生跟前,谌裕福道:“胡先生请用,这大半夜的扰了先生的好梦,真是不应当,看在我是事出有因的份上,还望先生见谅!”

  胡先生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道:“谌老板客气了,有话只管问,老夫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家中三个小儿近来都在听先生说的《西游记》,想必胡先生该有些印象的?”

  胡先生点头道:“有的有的,日日都来,总是坐在最前面,还时常地送茶点我吃。”

  “这就是了,我这三个孩子今日听罢先生的书,并未像往日一样归家来,此刻下落未明,我和夫人甚为焦心,烦请胡先生忆一忆,今日他们听书时可曾有异样没有?”

  那胡先生听罢伸手捋着自己那撇山羊胡子思索起来,片刻后答道:“同往常一般无二,并无异样可言。”

  “那近来或是今日,先生可曾发现有什么人注意过他们吗?”秀容在一旁按捺不住地问道。

  那胡先生望向秀容道:“太太是怕他们被坏人盯梢了罢?我想这事也不能够,您自家的铺子里,打你们孩子的主意,这不等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吗?”

  秀容本指着能从他这里理出些头绪来,不料这结果如同没问过一般,不免起了急,言道:“什么异样都没有,怎得三个孩子就这样不见了呢?警察局子里也报过案了,青帮里也托人去问过了,眼见着天都要亮了,半分消息都没有,尚在城中还好说,若已出得城去这可叫我们向何处去寻呢?”说罢免不得又是一番伤心。

  “秀容,你还是去外面竹床上歇会儿吧,这样子干着急也于事无补”语毕示意四喜扶太太去休息,四喜正欲上前去掺她,只听见那胡先生忽然起身说道:“老夫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谌裕福摆摆手道:“都这时候了,还拘个什么礼,胡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我呢,今日从你家铺子里出来见天色尚早,收拾了东西准备再到‘四海全’去说一场,才待我出了门,你家那三个孩子又一路缠着我问东问西,往常我还能同他们说上一些,可今日已讲至最终回,我又忙着去赶场子,就顺着他们的话胡乱答了几句……”

  不待他说完,秀容急急地问道:“他们都同你说了些什么,你又是如何答的?”

  “太太莫急,容我想想”胡先生凝神思索了一阵答:“问了我好些奇怪的问题,什么‘孙猴子被封斗战胜佛后有褪去猴毛变成人吗?孙猴子会一直居住在花果山上吗?如果我们去花果山寻他会被他当妖怪给打了吗?花果山究竟在什么地方,离咱们这里远吗?’一个接一个,问得我无力招架,就指了条道同他们讲,花果山我去过的,由这条路一径走,再向右拐两个弯,走出来便有马车去到那里。”

  谌裕福听了这话忙问:“先生这是把他们指到哪里去了呢?”

  “我哪敢乱指,那巷子我熟得很,那福来巷走到底,向右拐两个弯后再走出来可不是又回到建德长街了吗?只不过位置稍稍偏右一些罢了,我瞧这三个孩子时常在这长街上玩耍,心想若转回到这长街上,这三个孩子一准能自己回铺子里去了罢?”

  事与愿违,三个孩子此刻正在去往浔阳的水路上。

  水蓝那时不过才六岁多一些,怀恩和怀远一个五岁一个还未满四岁更是年幼无知,竟听信了胡先生那篇瞎话。三人手拉着手去寻马车,想着一会儿能见着孙悟空内心里都欢天喜地。怀恩想着:待会儿见着孙悟空了,定要跟他学上几招本领不可;怀远想着:孙大圣最好能送他几根猴毛,想要什么他可以自己变;水蓝则想着:让孙悟空把自己变到洋学堂里去,她觉得邻居玉儿姐姐上的洋学堂很是有趣,昨天晚上,坐在玉儿姐姐家的竹床上,还听她说了几则洋人神仙的故事哩!

  三人自顾自地想得高兴,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第一个拐弯处,不曾想,这地方有两个弯,右转的道要窄一些,左转的路却是很宽敞,三人站在那岔道口谁也忆不起胡先生说的是往左还是往右?大眼瞪小眼的对望了片刻后,怀恩指着宽一些的路说:“方才那胡先生好像说是有马车,我瞧应该是这条路。”

  水蓝狐疑地看了看道:“若是走错了可怎么办?”

  怀恩答:“走错了,咱们往回走不就得了?”

  水蓝想他说的也在理,这时怀远拉着她的衣裳角问:“大姐,我们该走哪一边呀?要是晚了,那马车会不会就开走了?”

  水蓝伸手指了指左边的路答:“不急不急,咱们且往这边走走罢”。

  三人犹豫不定地往左行进,走了大约一百米开外,又看见着一条的弯道,这才定了心,均以为这就是那胡先生所指的第二个弯了,一径由那条道走到了底,不曾想却来到了江岸边,马车是没有的,船只倒是有好些。

  三人站在江岸边东张西望了一阵,怀远见这情形与那胡先生所说大相径庭,露出哭腔说:“马车是不是开走了,怎得不见有马车哩?”他这一哭非但没哭出马车,倒是将一个人贩子吸引了过来。

  那人贩子前几天刚做成了一票买卖,得了钱头一件事就是上那春满楼去找乐子,在里面厮混了两三日将钱款耗去了大半,由春满楼出来一路想着:这儿的老鸨可真是会□□人,里头的姑娘是一个赛一个的风情妩媚,昨儿晚上的那个玉蝶姑娘,那一颦一笑之间透出的那股子娇媚劲儿真够叫人销魂的,想到这里像被过了电一般,遍身的骨头都是麻酥酥的,伸手摸摸兜里为数不多的款子又叹道:“就是这钱可真不经花!”说完,脑子里陡然生出个主意:索性拿上这点钱去赌它几把,若是赢了钱又可以去快活好几日,若是输了也不打紧,再去设法子去弄钱就是了。

  遇上水蓝他们之前他才由赌场回来,输得周身就只剩了两块钱,手里掂着那两块钱,嘴里骂骂咧咧道:“娘的,手气也太差了,押什么不开什么,幸好忍耐住了,留得了这最后两块钱,不然这几天可得闹饥荒,真是来得快去得更快”说罢清了两下嗓子,又“呸”地一声朝地上愤愤地吐了一口痰,随后放眼去搜寻自己的船只。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三个孩子闯入了他的视野,他出于习惯打量了起来:这三个孩子生得面皮白净,由个头上看岁数应该都不大,瞧他们那左顾右盼的样子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静静地站在一旁不敢贸然行事,细细地看了一阵确信并无大人陪伴左右才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可巧听见怀远在说马车,上前搭话道:“小弟弟,你要寻什么样的马车呀?”

  怀恩听到有人同他们说话,以为是遇上了知情人便答:“就是那个去花果山的马车呀,先生你可有瞧见吗?”

  “你们要去花果山做什么呀?”

  “去花果山自然是去找孙猴子啦!”怀远睁着一双大眼睛抢答道。

  那人贩子听到这里心下已明白了□□分,故弄玄虚道:“嘘,你们小声一点,我知道你们是来寻去花果山的马车的对吧?我同你们讲,我正是孙大圣专门派来接你们的使者哩!”

  三个孩子听他这么说,于是也都放小了声音,水蓝像是在跟他说什么秘密一般轻声细语道:“孙大圣怎得会知道我们三个要去寻他呢?”

  那人贩子向来满口都是谎,对着大人扯谎都不带打腹稿的,何须说眼前这三个巴巴地盼着要去见孙悟空的毛孩子,信口便道:“孙大圣他有千里眼和顺风耳你们忘了吗,所以他早早地就全都知道了,特意将我派了来接你们呢!”

  “那马车呢,不是说来接我们吗,怎的不见有马车,难道要走着去吗?”水蓝心下生疑朝四下里看看了后问他。

  怀远听了水蓝这个话,悄悄地对着她耳边说:“大姐,我猜是孙猴子给了他根猴毛,一会儿他兴许就能变出马车哩!”

  不料怀远这话虽说得轻,却也被那人贩子听了个清楚,笑着说:“孙大圣原本是想派马车来接你们的,可是那白龙马不愿意呀,孙大圣见他不乐意只好作罢,改了主意,叫我们坐船去见他。”

  水蓝依然不解,问他道:“那花果山上也能行船吗?”

  只见那人贩子将他那对又小又细的眼睛眨了两下,眼珠滴溜溜地一转,不慌不忙地答道:“咱们呀不上花果山,直接入水帘洞去,你们瞧天气这样热,孙大圣他那一身长毛的怕热得很,为着清凉,他日日都在水帘洞里待着呢,咱们坐着船直接入水帘洞可不比坐着马车上花果山再入水帘洞要便(bian四声)宜得多吗?”

  三个孩子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再无顾虑,跟着他跳上了一艘半旧的船只。那人贩子见他三人已上得了自己的贼船,乐得牙花子都漏出来了,盘算着这回要发大财喽!同时又暗自思量着:一下三个孩子目标难免大了些,况且他们还为亲姐弟,若是谁家一下丢了三个孩子父母必定要报官无疑,倘若被捉住不要说发财,小命都难保,遂决定连夜将他们带离豫章。

  拔了锚,速速将船驶离了码头,待开到了江面中心,对着茫茫江面思索着要往哪里去?时值盛夏,江面上正刮起一阵南风,那人贩子当即立断:我就将这船顺着风驶,既省力又能驶得快些。

  起程之际嫌他们太闹,恐这一路会给他添上许多麻烦,便偷偷地往茶水里下了些蒙汗药,一个个哄着他们喝下,不过片刻三个孩子就酣睡起来,如此一来他确是省了诸多的不便,又因着利益的驱使把那船撑得很是带劲,不眠不休,一路顺风顺水地驶到了浔阳。

  将船停稳,那人贩子也累得够呛,见他们还未醒,找来根麻绳将他们捆作一堆,自己匆匆上岸胡乱买了些吃食。吃罢伸了个懒腰在船舱中躺下,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拍着肚皮划算起来:趁他们还未醒,先打个盹养养精神,一会儿好带他们下船去寻买家,卖上个好价,也不枉这一夜的辛劳,等得着了款子我再去赌上一赌,若是能赢个盆满砵溢,别说是上春满楼了,就是替那玉蝶姑娘赎身也未尝不可,或是干脆讨上几房媳妇置点田地在家作威作福也好……

  他只管这么一路想下去,兴许是累了不出一会儿便入了梦乡,仿佛是在做什么美梦,伴着鼾声发出了些吃吃的、带着贪婪的笑声,正是因着这些动响把水蓝给惊醒了。

  水蓝睡眼朦胧,欲用手揉一揉双眼却发现动弹不得,定睛一看,原来自己被麻绳给捆住了,一同被捆住的还有两个弟弟,她有些转不过神,定定地坐在地上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个人细细地想了一阵,惊觉不对,像是遇上人贩子了。

  水蓝以前听四喜说过人贩子,四喜就是早年间她外祖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孩子。四喜说人贩子坏得很,专门拐带小孩,若是不听话大哭大闹坏了他们的事情,那是逃不过一顿毒打的,凶狠得厉害,还撩起裤腿儿叫水蓝看她腿上的伤疤,水蓝想到这里害怕得快要哭出来了,一回头看见两个弟弟,又极力忍住,心想若叫他们看见自己哭,准得跟着哭,这一哭闹叫人贩子听见了肯定要恼的,全躲不过一顿揍,她可不想挨揍,她只想赶紧回家。

  她悄悄地叫醒了怀恩和怀远,同他俩说:“孙大圣见咱们一路上只睡觉不帮忙很不高兴,瞧,把他的使者都累倒了,我怕他生气,不愿意见咱们了,咱们做些能让孙大圣高兴的事,你们说好不好?”

  两个弟弟睡得稀里糊涂不明就里,听她这么一说连连点头。水蓝见状接着道:“你们一会儿待他的使者醒过来,只管想法哄着他高兴,可千万不许叫他恼了,若是把他惹恼了,孙大圣不仅不欢迎咱们,还要罚咱们再也见不到爹娘呢!”

  怀远听到再也见不到爹娘了,瘪着嘴要哭出来,水蓝连忙阻止住他道:“嘘!小弟,你可不许哭,你一哭惊了他休息,孙大圣就更要恼了,是不是?”

  怀远听了这话强忍着泪小声道:“我不哭,大姐、二哥我想回家!”

  怀恩在一旁安慰着怀远道:“别哭呀,咱们来都来了,当然要见完孙大圣再回家去了,是不是?”

  水蓝无心同他们说话,见那人贩子睡得正酣,心想:若是能趁现在逃走就好了,想到这里,拼命挣扎了几下,无奈那人贩子绑孩子的经验老到,不论她怎样动弹那绳子就是挣脱不开,看来,想靠挣脱绳索逃走是不能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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