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小贼尹陌最喜欢飒熙国。
若说风景美，各国也算各有千秋；若说风情盛，她一个昼伏夜出的贼也难得体会；若说富有繁华，这倒是个原因，但她常年流连的雍庆城却不是个特别好下黑手的地界。
那么多次，夜里盘腿坐在民房屋顶，撑着下巴望向远处夜幕中巍峨的皇宫，她空荡荡的脑子里其实并没有在想什么。
那世界离她太远，对她而言，从那里面随便走出的一个侍卫都会万丈光芒，更别说自醒来后，见到的那个照顾了她一阵的飒熙国皇子。那现在呢，此时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飒熙国皇上，仁惠帝宣铎，尹陌该用什么澎湃的心情去面对他。
一片落叶飘飘荡荡，偏巧落在尹陌的发上，她茫茫然没觉得，只是站的笔直，和那个一身淡黄色龙纹刺绣常服的中年男人对视着。
那人缓步走来，又看了她片刻，抬手拂去了叶片。
尹陌不会浪费这良机，仍直勾勾盯着宣铎的脸，甚至没眨过一次眼。
“朕该叫你澈儿，还是尹陌？”宣铎的声音沉而柔，一开口，情绪便隐不住，有些激荡。
飒熙国的皇帝，来得安安静静，身边只跟着李旭，还有刚在门外出现的古瑶。尹陌晃了一会儿神，没有行礼，甚至没有回答皇上的问题。她的目光在宣铎脸上盯得久了，酸出了点湿润来。闭了闭眼，又朝门口处瞥见刚混过脸熟的古瑶和李旭，心中懵懂，终于支吾道：“你是皇上？你穿的是龙袍吗？我看过戏，龙袍不该是这样的。”
话虽如此，可眼前这举止雍容优雅至极的人又能是谁？
宣铎微怔，苦笑道：“朕不是戏里的皇上，却是飒熙国的皇上，如今，也可以是你的父亲。”
此言一出，宣铎本人尚可自控，他身后的李旭却两行泪立马噗噗地冒了出来。
见尹陌睁大了双眼再不开口，宣铎又沉声道：“你可还记得朕？”
这一次，尹陌只停了片刻，便慢慢摇了头。
“可记得璟灏与璟辙？”
尹陌再次摇头，“我也不记得我是苏澈。”
纵使有所预感，可尹陌亲口说出事实，宣铎和他身后的二位仍然不免心里一凉。
“没关系，这都不要紧。”宣铎温和道：“朕记得澈儿。”
默然中，古瑶走到尹陌跟前，对着宣铎笑道：“我说皇上，咱都别杵着吹风了，忙活了一天才得空来，别白白浪费了。趁着日头还好，坐那边慢慢聊吧。”
话一毕，李旭已抹了把脸，几步先走去石桌石凳处，简单用衣摆蹭了蹭本就干净的表面。
“澈儿来。”宣铎握住了尹陌的手，将她拉到阳光下坐着，手却没有松开，“孩子，昏睡了多日，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尹陌摇头，手被宣铎这样握着，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眼前的宣铎的确让她感觉到一种父亲的气息，她想象过苏澈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没有宣铎这样年轻这样派头十足，但那种慈爱应该没多大区别。
“要说不舒服一定是有的。”古瑶仍是那般笑意盈盈，半跪在尹陌一旁，抬起头来眨眨眼，“小澈肯定饿了，皇上晚膳是在这里陪小澈随便吃些吧。我去知会大殿下和璟辙一声，让他们也过来坐坐。”
宣铎淡淡一笑，“也好，有劳你做这些。”
“皇上您别客气，今天比什么时候都高兴。”
古瑶离去，尹陌心中一阵古怪。皇宫之内与她从前想象大不一样。古瑶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对着皇上一点规矩没有，又何德何能让皇帝这样的人说一声有劳？再想起曾见过身旁的李旭伸手去捞皇长子的后衣领，尹陌冷汗都冒出来了。
又是一阵静默，尹陌试着将手慢慢抽了回来。许是宣铎终于看出她的不适，便忍着没有再过于热切。
为了降低她的防备，宣铎先缓缓道出那夜在他寝殿花园发现她的前前后后。默默听了一阵，尹陌先是震惊，也同时意识到，若是月魔他老人家不辞辛苦又不远万里把她半死不活的扔进飒熙皇宫之中，这里的人却还不知是月魔做了这样的“英雄”。
而另有一处她特别留意了，皇上说“当时璟辙也在，他一眼便认定你是澈儿……”而她也清楚璟辙便是她醒来后听过最多的一个名字。
想知道的还有很多，有了这样的机会，她将多年藏在心中最为困惑的问题先抛了出来，“皇上，苏澈曾是楠樾国皇太子？”
“澈儿，你自然是楠樾皇太子，并非曾经，现在仍是。”仁惠帝坚定道。
现在仍是……
尹陌认为这答案不够严谨，且暂不追究，又急忙问道：“那皇太子……应是男是女？”
宣铎一怔，随后抬手一摸下巴，一时忍俊，心里却也颇为遗憾，“男女这一点确有些隐情，想不到你把自己忘得如此彻底。”
“确是忘得干净了些，求皇上解惑。”
宣铎望了望天，时辰还不算太晚，便又叙道：“你父皇与朕，自小是玩伴，成年后亦是知心好友。朕深知他深爱你母后，后宫之中也只独宠你母后一人。纵然多年之后，他二人才得了你一个公主，你父皇却也不曾动过另其他嫔妃生子的念头。你父皇曾说，楠樾国开国便是一位了不起的女皇，故女皇登基称帝也并无不妥。然，考虑到教养你长大是一极大的难题，便决定将你女儿身的事实隐藏起来，以男儿身来养你，才可从容一些。”
尹陌吃惊地听着，最后了然道：“难怪皇上您知道这些，还待苏澈这样好，原来是这样一层关系。”
宣铎笑道：“澈儿你五岁到来，将满十二岁时才离去，在朕这宫中生活了近七年，朕于你而言，怕是要你比父皇更亲近些。”
“啊？！”仅有的克制都不见了，尹陌几乎是从石凳上蹦起来的。
这一幕好巧不巧，刚好被推门而入的宣璟灏看了个正着。来不及给他父皇请安，便毫无防备地给逗乐了。“精神头果然比刚醒来时好多了。”
宣璟灏仍是一身玄色长衫，近到仁惠帝身前，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礼。
尹陌站在一旁看着，瞬间傻了眼。
她以为，这皇宫里头的礼是虚的，毕竟宫女和皇上说话像在逗孩子，一个分不清官衔的中年男人能伸手去薅大皇子的后衣领。
但现在，皇长子宣璟灏却在向他亲爹行大礼，十分恭谨的一礼。
草民尹陌此时很不安，除了被她埋进坟里的师父，她还没给谁行过礼，甚至对着坐在跟前的皇上，她也觉得那只是个亲和又帅气的大伯。
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