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公在辞世前十日,被圣上恩封为太师。
但不堪的是,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潘晟,这位江陵公在沉疴之中所一力推荐的阁臣,竟在其离世之后的第四日,被雷士帧等七位御史联袂弹劾。
金殿之上,人证物证俱在,譬如说,府里家奴依恃家主权位,私自作下的一些孽事,功劳自然是要归于家主身上的;再譬如,其子外放任官时,上下所作的一些打点,虽然再寻常不过,可一旦搬上台面分辨言说,也成了要命的把柄;还有一节,潘晟和林风怀等官员的往来叙宴,把臂同游,若是细细想来,是否也是结党铁证呢?如是种种,罪行条条,虽然潘晟一再呼冤,但在那凿凿“实证”之前,却已是欲辩难言,无力回天。
身为革新派的中坚,这潘晟可供人攻讦之处甚多,但其入朝多年,却还算得上居官清廉,颇为守正。张首辅派系的臣子,虽然有的沉默,有的落井下石,但却仍有人愿意挺身而出,为之张目,譬如,一贯慎言敏行的兵部左侍郎曾省吾,当日在朝上,却是一反常态的为潘晟求情申告。虽是独木难支,却已是不惜己身,竭尽所能了。
最后,向来以恕道为重的万历爷颁下旨意,潘晟,林风怀,张川致仕,何仲先罚俸一年。
潘晟,这位曾被张首辅寄予厚望的能臣,诏复原职之后,未足一月即被劾归,从此永远退出大明的政治舞台,黯然离场。而新上任不久的刑部尚书林风怀,以及把持都察院多年的张川,亦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虽是满心不甘,却只能饮恨而去。多少风光显达,簪缨荣华,一时俱是化作蟾宫梦断,风流云散。
而顾秀卿案亦有了最终的断决,顾秀卿判无罪,张凤致和谢宝仁判“告不实”,俱皆杖一百,枷十日,流三千里。
至此,这轰动一时,震动京师的奇案终究落下帷幕,天大的风波,似是也要缓缓平定下来了。只是,一般米养百样人,百样人有千张嘴,千张嘴说万家言,这离奇诡谲的案情,再牵扯上朝堂间的风云变幻,就更引发平头百姓对此事的兴致了,明面上不让说,私底下偷偷评讲,岂非更是得趣?于是乎,关云长搭救了谢允真,祝英台巧遇了段士章,越传越无谱词,越说越无章法了。
只是,终究有人心中怀恨,不得安生,辗转反侧间,难以安眠,心思百转处,要的是别人家的人头落地,才好痛快淋漓,大梦长生。
承天门外,北镇抚司衙门,都指挥使日常署理公务之处。
段士章眉头微皱,双目精光隐微,他看着墙上石田先生沈周的名作《烟江叠嶂图》,一霎不霎,若是落到旁人眼中,似是观看得极为用心,但却哪里知道,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段士章数日前打通关节,暗中让经历司同知路宏,亲自到刑部大牢提审张凤致,意欲私下问出谢彦宗的下落,也好便宜行事,而掌管锦衣卫诏狱多年的路宏,是有“活阎王”之称的刑讯高手,故而也是不负重托,他手脚尚未施展开来就已顺利问出,谢彦宗被藏在京郊的某处农庄,作为娈童被人秘密调教。
但在段士章派出吕定远等心腹,乔装前往营救之时,却发现那农庄内早已是一地狼藉,空无一人,且看屋中积尘,并非近日间事。显而易见,在路阎王手下,连一个回合都没撑过去就涕泪交加的张凤致,是断然不敢谎报军情的,那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在顾秀卿案发之前,就已暗中将谢彦宗转移了。
会是谁呢?会是前户部尚书,现任太常寺少卿杜子均,还是…巡城御史汪轩杰?抑或是其他隐藏在暗中的人呢?段士章俊面之上,并无表情,只是目光沉沉,似有无尽杀机。
半晌,他蓦地回神,看了一眼书案上堆积着的文卷,苦笑了一下,正待要翻阅时,门外传来声响,却原来,是吕定远的兄弟,吕志武求见。他这番前来,却是出人意料的带着一位陌生男子。这是位二十出头的青年汉子,长身玉立,略带稚气的娃娃脸上还有几分紧张神色,看到段士章,他面上露出一丝腼腆笑意。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蒋承宗蒋将军府上的侍卫高手,小关。
却原来,小关自应承傅玉竹之后,尽日里找空当溜出府去,私下寻访谢彦宗的下落,意图将其打救出来。但此事又岂是这般轻易?多少高手,亦在城中秘密寻找此人,同样一无所获,何况单枪匹马,人地生疏的小关呢?故而他多日里四下寻找,皆是一无所获。
直至某日,他在街上晃荡时,利用胡同地势和高绝轻功,巧妙救下一位被人追赶的十四五岁少年。这少年面容俊秀,身姿挺拔,甚而粗通拳脚,但其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新旧交错,让人看去都为之肉疼。听他说起自己,姓杜名成刚,乃是惠州人氏,此前适逢家乡大灾,遂携小妹贞娘千里入京,却谁知投亲不遇,自己反倒为贼人所掳,就此与小妹失散。
言语间,杜成刚忽的羞怯难当,停口不言,小关诧异之下,细加询问,才见端倪。却原来,这些贼人见他容貌清俊,身形秀致,又是流落京城的外地人,无依无靠,故而起了歹意,将他掳到城外某处农庄,交于庄中管事人处领赏。那管事姓包,也不知是何来路,倒是懂得许多调教娈童的秘法,其中大多让人又羞又辱,难以启齿,甚而摧残肢体,残酷不已。包管事按照权贵人物的心思和嗜好,暗中掳来七八个唇红齿白的美貌男童和少年,逐一训导调教,来日再敬献上去,以供蹂躏挞伐,享用取乐。
事涉豪门权阀,达官贵人,故而也可想见,那地处隐僻的农庄应是如何禁卫森严,防护周密了。莫说无甚身手的男童和少年,就是通习武术的男子,也是易进难出,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但数日前,却不知怎地,这七八个男童,连着杜成刚,悉数要被押送带至京师中有名的青楼,天香书院。去岁品花盛宴之中,以大写意山水艺惊四座的苑无瑕,正是在天香书院中挂牌。
这一条计策倒也极妙。彼时南风盛行,上至帝王公侯,下至庶民百姓,不少人均有涉猎。即便不是真心喜好龙阳,但为新奇故,或为跟随士林风潮,敢于一试的,亦是不少,其时的读书人,竟雅称此行为翰林风月,引以为风流韵事。江南尤其是姑苏一带,文风极盛,出过不少状元,但因当地小官众多,故而有那促狭刻薄之人,竟戏称姑苏盛产之物,一为状元,一为小官,朝野之间,俱以之为笑谈。
彼时南风最盛之处,当数京师,江浙和闽南三地,而在京师之中,小官聚集处所,多被称为南院和相公堂子,而花娘粉头所在之处,则名勾栏青楼,二者各擅胜场,各有妙处,但客人就那么些个,你的生意好了,那我的生意就难免差了,一来二去之后,就是唇枪舌剑,刀光箭影,相互之间辱骂糟践,争抢恩客就是常事了,势同水火,老死不相往来也并不罕见。故而,那些人把受训的娈童,藏到青楼之内,寻常人一时之间,委实难以想到,却又如何不妙?<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